第403
“这是众生从有情到无情,再从无情到有情所留下的痕迹,作甚要让它消失无形。”莲升说完,抬手往引玉眉心处轻点,忽然问:“你当初下在灵台的禁製,还余有多少尚未消除?”
“灵台?你探就是。”引玉定定看着眼前人,明明聊的该是无关风月的事,偏她一哂,慢慢悠悠说:“如今想想,你轮回七世也算好事,若非你如此,我也钻不了那空子,你可知你七世以前有多难高攀,我那时可不敢和你说笑的。”
“我看未必。”莲升微微俯身,不急于探查引玉灵台,只是神情静静地与她平视,说:“你是有少说几句,但绝非‘不敢’。”
引玉不退不避,甚至抬手捏住莲升的食指,说:“还得亏有那七世,否则我哪逮得到时机闹你,所幸天道忍我至此。”
此话不假,若非七世轮回,小悟墟里不可企及的上神怎会沾染凡间诸念,怕是就算过百年千年,一颗心也不曾有变。
隻知做天道之刃,行所司种种,不懂己欲为何,好似单因天道而生,为天道而死,心大到能包容天地诸物,却又小到容不下一个杂念私欲。
此番七世轮回,未使她从云海跌至污泥,她从未陨落,只是因她所见所感俱是红尘五蕴,所思所想俱离不开人间六尘,她还是心怀诸物,却也容得下欲念迷惘。
从“泽芝”到莲升,她无疑破戒无数,破的实则不是禅心,而是当时拘泥,如今她是有情神,当的是天道的有情刃。
“改日你该同天道求求情,省得日后全是苦头。”莲升施出金光,探入引玉灵台。
引玉顺势合眼,灵台里温温热热,诸绪被轻轻拨动,那痒意直贯心头。她一抖,把莲升那食指握得越发紧,说:“我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,我总感觉,我已经还了很久的债。”
莲升不再应声,闭眼再睁,足下竟是白玉长案,此为——
灵台。
灵台上有画卷一幅,画上空无一物,纸面金光时隐时现,那剔透而无暇的模样,像极脂玉。
此前没能探明,如今莲升记忆复苏,境界恢復少许,再探才知画上竟然有无形锁链。她抬手覆上去时,有墨色一闪而过,看它走势,是锁链无疑。
此链便是禁製所在,凑近能闻到隐约墨香,约莫是墨汁凝成的。
莲升虽已看不到锁链的形,但觉察得到掌下涌动的浩瀚灵力,这灵力敌我不分,也许就算企图破开禁製的是引玉,也会受它伤害。
画上墨迹全无,画首画末虽都是展开的,但因为上边缚有无形锁链,故而拧作一团,好端端一幅画,乍一看像是玉造的麻花。
锁链上寒气逼人,风刀霜刃刮得莲升手心皮开肉绽。
看得出,当时下禁製时,引玉对自己根本不留情,差一些就把锁链打成死扣。要真是那样,就算身怀翻天之力,也未必解得开这禁製。
莲升还是没有移开手,掌中施出金光无数,金光一笼,那长索如何还能藏踪匿形?
它的轮廓被金光勾出,如今看见全貌,才知它盘得好似蛛网,将画卷和灵台环在其中。
再震一掌,长索上墨气飞腾,竟将金光全数推开,势要让莲升遭到反噬。
岂料,金光还是略胜一筹,化作龙蛇之形,将绳索完完全全缠紧,再一勒一拧,锁链……尽断!
那一刻,凝成索状的墨好像被烫化,成了瓢泼黑雨,呼啦一声全洒在画上,拧作一团的长卷终于得知伸展。
墨汁入画,一点点渗进“玉板”长卷,不过少倾,画上又干干净净,不余一痕。
莲升撤开神识,睁眼才知引玉还握着她的手指,那触感潮且温热,是引玉出了汗。
约莫是因为禁製消除,被禁锢的记忆溃堤而出,引玉被衝昏了头脑,所以目色涣散,控制不住地走起神。
莲升不唤她,心知多年记忆要想一一捋顺,定要花上不少时间。
引玉正是在走马观花阅千帆,好像她和康香露一样,也到了孽镜台前,看到自己错乱纷杂的往昔。
世有六道轮回,却只有三世因果,所谓三世,正是前世、今生和来世,但被引玉禁锢在灵台中的旧事,却比三世还多,让她如何不迷蒙。
她看到凡间问心斋里堆如山高的竹简,又看到小悟墟人来人往,受诏前来的僧衣越来越多。随后看到凡间沧海变成桑田,又看桑田成河湖。
只是这一切她都不关心,她一双眼隻盯那世世轮回的人。
白玉京上的日子可谓枯燥无趣,天上仙神越来越多,知道“泽芝”的却寥寥无几,无人妄议当时之事,将地火熄灭前的种种当作梦幻泡影。
久而久之,“泽芝”就好像从未存在,若非引玉常在清风台上目视凡间种种,见那人还在轮回,许也会将旧事当作虚妄。
后来引玉常下凡间,可不就是为了看看,泽芝轮回的地方长什么样么。
只是凡间屡次擦身,泽芝或贫或富,都脱不开一个“苦”字,且还不认得她。
她不以为意,千金换来美酒一盅,唯凡间烈酒,能让她混淆虚实,好像能回到从前。
芙蓉浦的雨势越来越大,倏然一道霹雳。
廊上又积了不少雨,阮桃果真从屋里出来了,和那僵一起啪嗒啪嗒地走着路,路过引玉和莲升门外时,还屏息停了一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