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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雨欲来风满楼

 

徐志怀唇角绷紧,望着她,一句话不说。

苏青瑶垂眸,睫毛挂着的泪珠随着轻轻一笑,滴落。她知道他不明白,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,他甚至会觉得她无耻至极,都到这个时候了,她身为他的妻子已经和外面的野男人睡过了,还有什么脸谈爱不爱呢?

“你不是叫我走吗?我走。”她拧门。

他小臂使劲顶回去,门打了个哆嗦,依旧不开。

“苏青瑶,你究竟想怎么样?你要和谭碧做朋友,我答应了。你要找个事情做,我从没阻拦。你要去上学,我也帮你弄好。现在你又说要自己考,考到哪里,北平?天津?南京?你现实一点、理智一点,行吗?”徐志怀咄咄逼人地说完,又长吁一口气,道。“还不够吗,阿瑶,我所做的一切,我们、我们——”

突得一下,男人哑了。

心微微疼,像指甲的边缘处长出许多毛刺,原是用镊子轻轻撕扯,然而一不留神,拉出一片鲜红的血肉。

钟在走,滴答滴答。

“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。”短促的安静后,苏青瑶反问。“你想要什么呢?要我一辈子伺候你吗?每天跪下来给你脱靴子吗?不论你说什么难听话,我都要微笑着点头吗?”

“不——我从没——”

“志怀,我做不到,我已经到极限了……我不想再爱你了。”她梦呓般打断他,瘦弱的肩轻轻颤动,哽咽起来。“无所谓了,反正你不懂。”

徐志怀听完,一阵子恨起来。

这么多年,他有什么地方亏待她了?他叫她吃好的、穿好的、用好的,从来没打过、没骂过,而她呢,竟敢把当他傻子耍!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居然和一个不务正业的二世祖通奸,他徐志怀什么时候丢过这样的脸!

都这样了,他居然还仔细考虑过要不要算了,只要她真心悔改,他愿意假装这些事从没发生过。毕竟她年纪小,毕竟他已经三十。这或许是一个巨变的时代,可他早已不是能再革新的人。

小贱人,小贱人,自私自利的小贱人,装模作样的小贱人!我对你那么好……我对你那么好!

“还有什么不懂?”徐志怀低下脸,俯视着她,眉头越皱越紧,眼睛也眯起来,睫毛跟着颤抖。抵门的手臂愈发绷紧,一道一道的青筋像养在骨血的水蛇。“不爱我就是爱他,爱过我的意思,就是你爱他。我们四年、快要五年的婚姻在你眼里就是个笑话!苏青瑶,你有什么脸来责怪我,难道是我让你去做婊子的?”

“是,你没错。”苏青瑶抬头,眼睛蒙着水雾,一眨不眨,生怕雾凝成了雨。她嘴唇牵动,竟露出一个微笑。“我错了,真对不起,徐志怀,你的妻是个彻头彻尾的淫妇,满意了吗?”

“够了!苏青瑶,住嘴!”徐志怀抵门的手臂骤然一松,往后退。

苏青瑶顺势拧开把手。

只听咯吱一声,门开了半边,浓重的夜色层层涌来,旗袍紧贴小腿,从前荡到后。

“与人私通浸猪笼,奸夫淫妇判三年。志怀,我从一开始就知道。”她折身,跟仕女图里的人儿似的,屈膝回转,深深望向他。

徐志怀薄唇抿成一条线,喉结上下一动。

他想不通,她既然什么都懂,为什么还要干那档子丑事。真就那么爱?连坐牢也不怕。搞不懂,那小子有什么好?顶多是爹妈给了一张好脸皮,让他能没皮没脸地觊觎别人家的妻。

在她眼里,自己竟会被那样的人比下去,徐志怀很恼火。

他气她背叛自己,气她自轻自贱,气她将他与那小崽子相提并论。

钟在走,滴答滴答。

“志怀,你一辈子不会懂。我不是你的宠物,任你召之即来、挥之即去。”苏青瑶太了解他了,看他的神态,便知道他的心思。“我是人,人这辈子总要自己做一次决定。哪怕是错的,我也不后悔。”

徐志怀听罢,宽阔的肩膀微微耸立,因恼怒到极点,神色在几番微妙的挣扎中,演变为一种可怖的冷酷。

他张嘴,预备说什么。

还未吐出一个字,钟声冷不然闯入。“铛——铛——铛——”,如同吭哧吭哧驶进桃花源的火车,滚滚浓烟里杀出铁浆和洋火浇筑的骑兵,挥舞着刀枪剑戟,誓要将一切都砸个稀巴烂,什么父子亲、什么夫妇顺,全要和阻挡铁轨的坟墓一起被碾碎了。

他们在震荡的钟声间彼此相望,隔着几步,又隔了很远。

许久,钟声渐息。

男人开口。

“是你背叛了我,苏青瑶。”他淡淡道。“滚出去,现在。”

苏青瑶似是早已预料。

她似哭似笑地弯起唇角,走出去,没再留一句话。

夜连夜,不知几更天。

苏青瑶走出巨籁达路,一路向左,不管不顾地闷头往前走,好似一艘迷航的小船,在茫茫大海漂泊,摸不清方向,只管航行到油尽灯枯。今夜的月亮和泪珠一样,大而明亮,摇动的树影间,偶有一两声鸟鸣。她走走停停,直到高乃依路上一处正在修建的教堂,终于累了,手一撩旗袍摆,卡在腿窝,蹲在街边。

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。

秋风抚过行道树,将满树的叶子撩拨瘦了,好冷。

苏青瑶静静听着“沙沙”声,想,她没带钱包,要想找个旅店留宿,怕是要将戒指、耳环抵押出去。或是走去警察局,在警察厅过一夜。借他们的电话,打给谭碧,想来也行得通。就是不知这么晚了,她能不能接到。法租界的治安相对好些,若是迫不得已,今夜露宿街头,倒也不至于被流氓掳走,卖进窑子。

想着想着,苏青瑶开始苦中作乐,安慰自己,至少徐志怀没叫她把衣裳还给他,不然她赌气,是真会脱的。

脚蹲得发麻,她起身,预备找一家大酒店碰碰运气,将耳坠抵押。

恰在此刻,从道路的一侧,冒出些光亮。苏青瑶的心刹那间提到嗓子眼,怕是歹徒。那光亮越来越近,还好,是一辆警车。

打车窗里探出两个租界巡警,狐疑地问:“小姐,你在外面干什么?”

苏青瑶不答。

两个巡警对视一眼,较为年长的那个问:“你父亲呢?”

“我爹,我爹……”苏青瑶心知父亲那里是回不去的。“我没有爹爹。”

“那丈夫呢?”他又问。

苏青瑶嘴里苦的张不开,好一会儿,才摇摇头:“我没有丈夫了。”

巡警继续问:“在这里有没有叔伯兄弟?”

苏青瑶思索片刻,叹了声气,说:“能否借用一下警局的电话,我还有一位姐妹在上海。”

两位巡警再度对视,点点头,示意她上车。

苏青瑶俯身道谢。

她拉开后座的车门,坐上车,不知为何,一阵从未有过的倦意爬到脖颈,正用细细的尖牙啃噬她的后脑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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