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3章
时人婚仪都在晚上, 华灯初上就是迎亲之时。
此时沿途没有鳞次栉比的路灯, 没有光耀照目的霓虹,攀比婚礼最直观的指标之一, 就是看哪家的迎亲队伍灯火更加辉耀。贫家顶多点些火把照清来去之路, 富者却能排布数百甚至上千盏巨灯,将夜晚照的如同白昼般气派——楼家这回就将所有的财力都用到灯火上了。
因为何昭君是热孝成婚, 是以仪仗不能吹打鸣炮, 席间无有歌舞丝竹,连大鱼大肉都儘量减免, 好在此时正值初夏,蔬菜瓜果还是不少的。
宾客们眼见壮大绵延的送嫁队伍一半身着鲜红的喜服, 一半穿着素白的孝服,庄严肃穆中透着一股悲戚,两家人皆无笑面。如此场面,大家也不好欢天喜地捶打郎婿,逗弄女眷,嘻嘻哈哈的进行一系列闹婚,只能安静的恭贺后入席。
不知怎么的,皇帝这几日是越想何将军越觉得真乃股肱重臣, 于是隔三差五的给何家加恩。何家满门成丁皆亡,何昭君没有父兄送亲,皇帝就派三皇子执兄礼亲自送亲;何家亲眷不多, 皇帝就召了好些宗亲列侯前往庆贺。最近一次加恩, 是赐了楼垚一个都尉郎官的虚职——皇帝素日任官甚严, 这几乎是驸马的待遇了。
少商严词谢绝了凌不疑同车而往的邀请,随父母兄长一道前往,从马车上下来前,她对程姎郑重道:「堂姊,对不住,今日婚宴之上怕是又要牵连你了。」
程姎苦笑道:「说什么牵连不牵连,就怕我嘴笨,帮不上你的忙。」经过前几次筵席的惊吓,她已经习惯自己堂妹总会在赴宴时出状况了。
「怕什么怕!有我呢!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袅袅,看我不活撕了她!」同车而来的万萋萋无视身上叮咚哐啷华翠围绕的曲裾长裙,矫健嫺熟的徒手跃下马车,把一旁扶着踏凳的楼家奴仆看的目瞪口呆。
程姎惊慌道:「今日是人家的大好日子,你们可不能打架呀!」
「不至于,不至于。」少商忙向堂姊摆手,又转身道,「萋萋阿姊,待会儿你也不要插手。自从和凌不疑定亲,我是没的回头了,你就少招惹些仇家罢。」
「你别不知足,我告诉你,若能得凌不疑为郎婿,多少女娘宁愿被千人憎万人恨呢。」万萋萋呵呵笑的挤眉弄眼。
三个女孩一边低声说话,一边随着楼府奴仆往筵厅走去,远远看见灯火通明的偏厅里已有不少女眷入了席,只见坐在一角的尹姁娥正用力朝她们挥手。
万萋萋嘟囔道:「瞧她那副贤良端庄的样子,也不嫌装的费劲!」
「贤良有什么不好,哪家君舅君姑不爱贤良的新妇。」程姎小声道。
万萋萋正要反驳,却听少商轻轻叹了口气,幽幽道:「唉,其实嫁人也没什么好的。若是能够,一个人更自在。」
程姎张嘴大惊,万萋萋笑道:「我听你不下十次的筹谋着未来要嫁什么人,要过什么样的日子。后来定了楼垚,你更是没口的叨叨,要这样经营那样周旋。哎哟哟,这凌不疑究竟是何方人间猛兽,这才和你定亲不到十日,你就改主意啦!」
少商又叹了口气:「以前是我年少无知,思虑不周。其实仔细想想,嫁人哪有独身好,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,唉,算了,咱们进去吧。」
万萋萋被吓了一跳,连忙细细端详少商。
她的挚友生就一副荏弱模样,偏偏满心的活泛肚肠。骂人不留情,打架不留手,浑身扎刺般的桀骜茂盛,她若是去放火,少商能帮着浇油添柴,是她生平见过外貌与性情最不登对之人。可今日她家亲亲好把子居然有气无力,十足的我见犹怜。
万萋萋护弱之情如熊熊烈火般油然而生,她迅速得出两个结论——
第一,那凌不疑一定待少商不好!
第二,少商一定很害怕又要再次受到一堆人的欺侮责难!
万萋萋咬牙跟着少商和程姎走进筵厅,果不其然,随着侍婢唱报姓名,厅内众女眷齐刷刷的将目光排射过来,犹如漫天箭雨般密密麻麻。胆小的程姎首先被吓的退了一步,差点没扭头回去,总算少商手快将堂姊拉住了。
今日楼家婚仪宾客虽多,但热孝期间不好大肆饮酒作乐——玩闹不能玩闹,吃的喝的都冷冷淡淡的,除了与何楼两家交情十分深厚的人家,其余宾客观礼过后都告辞回家了。
而且,并非所有的男客都会带家眷,所以今晚留在偏厅宴饮的女眷就更少了,楼家便将女席摆到同一间厅堂里。上首设夫人们的食案,下首设立小女娘们的食案,以漫长的青竹薄纱屏风隔开前后。
女孩们看向少商的视线直接而不带修饰,或激愤,或嫉妒,或好奇……不一而足。王姈和楼缡照例坐在一起,看向少商的目光几乎要着火了,不过差别在前者怨毒后者激愤而已。
夫人们就含蓄多了,用审视的目光侧侧挑上几眼后迅速扭回头去,面上纷纷露出颇富深意的神情。
但不论年少还是年少,已婚还是未婚,女人的议论最后都终结于窃窃私语——
「凌不疑挑拣了这么多年,竟看上了这么……一位,也不过如此。」
「十一郎是瞎了眼么,这女人才貌皆不闻达,我,我是不服气的!」
「何止才貌不闻达,我还听说她粗鄙骄横,目不识丁呢!」
「十一郎一定是受了欺瞒,看她楚楚可怜的狐媚样,不知怎么卖弄柔弱呢!」
……
然而无论怎么议论,只要不是偏见到底的,都看得出这位新晋的未来凌氏新妇着实不俗。
都城里从不缺少貌美的小女娘,可这位程氏女却美的令人过目难忘,静谧忧愁的稚弱面庞,笼罩了一份如烟似雾的朦胧之意。明明是豆蔻天真的年纪,偏偏无端一股淡漠无谓的气质;当你以为她只是柔弱可怜时,她看你的眼神却又犀利世故。
言辞无影,然而即使粗线条如万萋萋,也能感受出这些目光和窃窃私语之下的刀光剑意,锐利的直可破肤滴血般。程姎瑟缩了一下,然后又硬着头皮走入厅内。反倒是处于风暴中心的少商,浑若不觉,行止如常。
万萋萋忍不住低声夸讚:「你倒挺沉得住气。」
「你若像我一样,从小就受人非议谤言,自然会习惯的。」少商淡淡道。
万萋萋一怔,她十六年来一直粗拉拉的小心肝无端疼了一下。
尹姁娥见她们走近了,赶紧将三人拉了到自己那个角落。她受了程咏的嘱託,特意提前来赴宴,然后在攀谈间迅速拉扯上三四个能说得来的女孩,众人团团坐在一起以示帮众。
万萋萋和尹姁娥对视一眼,迅速别开脸去,未免发生内部战争,少商和自家把子坐一席,程姎和尹姁娥坐了一席。
不久,所有女眷都入了席,萧夫人被楼二夫人饱含热泪的拉了过去,两人和楼二少夫人坐在一处低语。菜蔬浆水上桌,众人自然得顾着礼仪先行向主家祝贺,而后略事饮食。
不过,才堪堪过了小半个时辰,就有人忍不住要发难了。
坐在楼缡左侧的一名黄衣女子放下碗盏,提声道:「这位少商妹妹,今日你穿戴的好生华丽啊,与之前衣着寒酸截然不同,到底是攀上显贵了,不一样了啊!」
众人看去,少商今日这身衣裙的确精緻不凡,素雅淡蓝的曲裾上隐隐泛着隐隐银光,襟口上的珍珠在烛火下犹如碧海中翻滚出来银浪般闪闪发光,映衬着女孩秀美若青鬆苍翠,高洁凛然。
听了这挑衅,少商沉默的瞥了一眼对面的王姈楼缡,王姈不屑的笑了笑,转过头去,楼缡明显是被事先嘱咐过了,强忍着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