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8章
事到临头依然难以接受。
少商道:「陛下莫要悲伤,娘娘说过,虽不能与寿星比,但自己也算不得短寿了。」
皇帝迟疑道:「神谙……是不是在怨恨朕。」
少商想了想,柔声道:「陛下,人这一生哪有一点埋怨都没的。妾跟了娘娘这许多年,算是知道娘娘心事的,说实话,娘娘心中埋怨的人可多了——她埋怨过宣太公为何那么早过世,留下她们孤儿寡母无人庇护;她埋怨过陛下为何与干安老王爷是同宗,不然联姻哪会轮到她;她也埋怨自己,为何不能泼辣勇毅些,为何非要听话的嫁人……陛下,在这许多人中,您是她埋怨最少的。娘娘常说,她幼时见过饥馁兵乱,见过万里白骨,她知道陛下若只是为了自己,无论如何也不肯别妻另娶的,然而千千万万条性命所系,一切都是没法子的。」
皇帝被女孩说心头髮酸,侧过头去:「你说的好。」片刻后,他又转回笑道,「阿姮,你还记得少商刚进宫那会儿吧,连行礼都行不端正,说话做事毫无章法,就是个野丫头。没想到,如今已经长成大人了。」
越皇后点点头,道:「少商,宣太后是否怨恨过我?」
少商笑了下:「皇后娘娘,宣娘娘心中埋怨过许多人,可是唯独没有怨过您;您,信吗?」
越皇后看了女孩的眼睛一会儿,缓缓的笑了:「……我信。」
皇老伯吊起的心落下了,鬆口气道:「好好,少商,这些年来,你将淮安王太后照顾的无微不至,朕和皇后都看在眼里,下个月子晟回来,宣太后要在永安宫中设宴……」
少商两耳嗡的一声,后面都没听清了,良久才道:「陛下,霍大人下个月要回来了?」
皇帝惊异道:「你竟不知!朕虽未昭告众人,但宣太后是知道的。」
「可,可是,妾记得还有……一两年啊?」少商结巴了。
皇帝眼睛一瞪:「子晟是镇守边城,又不是去坐监,有事当然能回来!」他是老大,拥有一切敕令的最终解释权。
越皇后推了他一下:「少商,是宣太后说自己时日不多了,走前想见一见子晟。」
从长秋宫出来,少商一口气奔回永安宫质问上司,宣太后不慌不忙的回答:「没错,正是我向陛下请求让子晟回来的。」
「这是为何啊!」少商哀叫。
「陛下难道没告诉你?我时日无多,临走前想见见子晟啊。」
少商觉得生命一直在跟自己开玩笑,每当什么好事只差临门一脚时总会旁生枝节。她坐到宣太后面前,好声好气:「娘娘,咱们好好说话。几年前……呃,是三年前吧,我记得娘娘有一日半夜哭起来,还说『子晟这没心肝的竖子,予再也不愿见他了』。娘娘您都忘了吗?」
「因为东海王自辞储位后病了一场,那是我的迁怒之言,做不得数的。」
少商也是女子,但此时她真想吼一声『女人真t善变啊』。
「娘娘是什么时候跟陛下求这件事的,我怎么一点不知。」她振作精神,从头问起。
宣太后道:「就是你离宫回家那阵子,我閒来无事,想起了子晟,就跟陛下说了。」
「娘娘当初还说再也不见陛下呢!」少商感觉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。
「所以说嘛,迁怒之言——尤其是女人的迁怒之言,做不得数的。」
少商无力的撑着地板,觉得生命何止在跟自己开玩笑,简直是明晃晃的调戏了。
宣太后挨着隐囊,朝女孩招招手,拉她坐到自己跟前,「这些日子你不在我身边,我想了很多很多,想了我这一辈子,我做过的事,见过的人。小时候阿父常教导我要懂得感恩,感激神明赐我们肢体康健心智明朗,感激风调雨顺,吃用不愁,唉,这些年来我都忘了。人不能只记得自己失去的东西,还要多想想手里有什么。」
她笑了笑,「这五年我虽幽居永安宫,但幸而有你陪伴,时时引着我玩耍嬉戏,仿佛叫我又回到了阿父健在的岁月,我还未向你道一声谢……」
「娘娘不是赐了我一座好大的庄园么,抵得过我家两座加起来了。」少商咕哝。
宣太后逗弄她:「袁氏一族的庄园更大更多,累世的积攒啊,延绵两三个县不止,你还看得上我给你的那些?嗯,不过……」
她越说越兴头,「可惜你当初没嫁给子晟,不然你就会知道他有多少产业了……啧啧啧,丰县霍氏本就豪富,这也不提了,你不知道陛下这十几年中又赐了他多少吧,说出去朝臣该上谏书了。近来听说陛下正和大臣们商议着要度田,呵呵呵,到时你就知道了。」
「怎么好端端的又提起他了。」少商头痛——随着侍医的诊断结果越来越差,宣太后反倒越来越开心,时不时的拿自己快死了打趣耍赖,连翟媪也没招了。
「好,咱们说正事。」宣太后道,「少商,子晟那竖子虽可恶,可他用自己的命拼出了一个众人皆明的结论——东海王能将一切托付给子晟,任他作为,将来登基为帝,也能将一切托付给别人,到时江山易主,也未可知。」
少商疑虑道:「是以,娘娘全不责怪霍不疑了?」
「不怪啦。」宣太后嘆道,「和这亿万黎民相比,和这江山稳固相比,我们皆是蝼蚁。人会死,可人们不会死。我们会成齑粉,可日月星辰长存。人生短短数十年,我不再记恨子晟了,你也一样,放过他,也放过你自己。」
少商听出她话中的豁达之意,可想到这是将死之言,又高兴不起来,只能嘟囔道:「我也看开了,是看开了才要嫁人啊。」
宣太后微笑了下:「那就好。」
「不过娘娘……」少商忽想到一事,「这事您为何没告诉我啊!」
「反正见面时你会客客气气,不怨不怼,说与不说有何分别?」
「故人回城,总该知道吧!」
「兴许是我忘了说吧,哎哟我头疼,翟媪,快端药来……」
少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永安宫出来的,她绕着宫前的小湖稀里糊涂的走了七八圈,终于等到袁慎从尚书台过来找自己。
袁慎听少商说完前因后果,脸色发沉。
少商忍不住埋怨道:「我是被人有意瞒着,你天天在尚书台,怎么也不知道啊!」
「因为陛下召回霍不疑之事从未昭告众臣。」袁慎沉声道。
「为什么?啊……」少商明白了。
霍不疑到底还有一年多的『刑期』,皇帝若是早早昭告群臣,免不了有人啰嗦,等到霍不疑人已在都城时再把宣太后的意思拎出来堵朝臣的嘴,就万无一失矣。
妈哒,果然搞政治的都不省油!她又去觑袁慎,心想这也是个『搞政治』的,片刻间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。
「现在你打算怎么办?」袁慎抬起头。
「怎办?见面道声别来无恙,告辞说句好走不送,邀宴时说贵客多用,罢席时问问要不要助消食的陈皮酸梅汤,可要加糖?不然还能怎样……」
袁慎忍俊不禁,板脸道:「我还当你一听故人回返,立刻就想退亲呢。」
「你想退亲吗?」
「自然不想!」
「我也不想退啊,谁爱动不动退亲啊!」少商失笑,察觉袁慎扫过来的戏谑目光,她才讪讪道,「哦,我已经退过两回了;总之事不过三,老天不会让我这回还成不了婚吧!」
袁慎瞪了她半天,最后吐气道:「算了,我们平常以待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