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7章
不知道谁第一个拿起了武器,项目人员被活活赶了出去——镇民们脸上混合了绝望与希望,仿佛只要赶走这个人,镇子就还有救似的。
镇长慌忙出来劝阻,却被失控的镇民们团团围在中间。
“镇长,想想办法。”“想想办法……”无数双眼看着他。
“这里是咱的家啊。”“不能没有家!”无数隻手伸向他。
“你这么厉害,你看,咱们都造了这么大一个城。”“大家伙齐心协力,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,你说是不是?”无数张嘴巴在说话。
混乱与悲哀如同回声,在人群中徘徊不息。镇民们的脸上带着僵硬而忐忑的笑,那些不再年轻的眼睛却透出些许哀伤。
……熟悉的人,熟悉的场景,却不是熟悉的情绪。
团团包围之中,镇长依稀看见第一个矿洞成功出矿那天。
家家户户放起鞭炮,男女老少走出低矮的土坯房,欢声笑语在村子上方飘荡。他们说,今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。
兴许是今晚没吃止痛药,那股疼痛如同燎原烈火,烧得镇长脑浆沸腾。
“这都是暂时的,对不对?镇长……镇长?”
伴随着庞大的悲伤,无数信息碎片涌入了镇长的脑海。他的体内像是有什么破掉了,冰冷的黏液在他的胸腹中肆意流淌。他的五脏六腑像是结了冰,又被人扭成一团。
天地在旋转,他眼前的一切奶油般融化。
无数思绪汇成洪流,在他的头颅中疯狂呢喃。它们组成冰冷沉重的石磨,镇长能够感受到,自己的理智正被那石磨慢慢碾碎。
想回到过去,那样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……稍年轻的声音嗡嗡作响。
我们祖祖辈辈生于此,死于此,我们的根在这扎了几百年……老人们的思绪粘稠,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不休。
是啊……他们眼看着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,砖瓦房又伸长为城里才有的高楼。铁路通入,环形线建起。更升镇就像成长期的少年,一年一个样。
一切明明……不该如此……
为什么?
无奈、不解、痛苦、迷茫、绝望,它们卷成混乱的一团,最终化为巨大的悲伤。
【不想消失。】
它们最终融为了一个声音。那声音痛苦而迷茫,听着像他自己的,却又完全不受他的管束。
【不想消失。不想消失。不想消失。】
倒在地上的镇长被镇民们搀扶起来,他的双眼无比呆滞,瞳孔深处泛出黯淡的红。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脚下的土地,突然呕出大量带着内脏碎片的污血。
“活着的邪物”诞生了。
不知为什么,镇长感知到了什么。地下有某种“东西”。某种珍稀而强大,却极端不祥的东西。
没关系,他只要能用到那些力量……只要这里不消失……
镇长闭上眼,他的双手就此变得冰冷,再不似人的温度。
“我们可以回到过去。”
他的思维近乎停滞,声带自行振动。他的意识似乎被分成了几千块,分散在每个村民身上。
“只要大家……齐心协力。”他听见自己这样说道。
朦胧的意识里,对话不受控地继续:“我会让大家像过去那样生活。”
无数意识交缠在一起,镇民们的表情渐渐变得空茫。悲伤与偏执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来,与他自身的情感水乳交融。
就像他们的某些情绪被打通了,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循环,而他成为了这个庞大循环的心臟。
他可以指挥那些情绪的流向与强弱,慢慢融合新加入的人——只要他们相信他,敬重他,认同他。
一股古怪的安心感席卷了镇长。
就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滴,靠着这份共同的悲恸,他们凝成了一个庞大的,坚固的,没有矛盾的群体。
谁也无法拆散。
这是个奇迹,他迷迷糊糊地想,“更升镇”一定会继续存在。
……
“原来如此。”
钟成说手里的笔没有停滞,他头也不抬。
“神降出现,前任镇长被凶煞之力严重污染,成为了半个邪物。在‘广为人知’的基础上,又被这里的人寄托了统一的情感……诞生方式和厉鬼有几分相似。”
“你反过来使用这份情感影响邪物,达成了‘驱使它们’的结果。”
“不过那个时候,你还没有变成这副模样吧?沉没会接触了你?”钟成说笔尖一顿。
“他们一直……观察我,我吃的那些止痛片……里面掺了什么……”
老人邪物艰难地说道。
“我去地下找黄粱的时候,沉没会找上了我……他们告诉了我许多知识……作为交换,我必须继续服用药物……不干涉他们……任何行动……”
钟成说唔了声,在本子上写下“神降条件下,长期服用凶煞之力污染源”。
事态明了。
当初镇长在地下发现的,多半是沉没会留下的“危险邪物”。只要黄粱的一点认知干扰,当然能让镇民们看到“过去的繁荣”,并在其中生活。
至于地面上那些沉默呆滞的邪物,只不过是高浓度煞气下的副产物,刚好可以用来饲养地下的“邪物军团”。
地下研究所,地上养殖场。其间的人,怕是这场试验里最微不足道的部分。
“我隻记得……这些……”
老人眼里再次涌出泪水,言语间语调混乱,像是突然忘记了怎么表达。
“家乡……我的……家乡……我的……我不想消失……”
钟成说合上硬皮本:“26分37秒。”
“你要……杀了我吗……”
老人用毯子死死裹住自己,却兜不住那些腐烂的怪异肢体。它们灰扑扑地散落一地,渗出黏腻的脓液。
“可是我还……不想死……一切刚刚开始……刚刚……开始……”
不知说话的是这里的集体意志,还是镇长本人呢?
那双衰老的眼中,闪烁着黯淡的、暗含希望的光彩。透过雾气中衰败的影子,那双眼像是在凝视着过去,透出一丝属于青年人的天真。
钟成说保持沉默。
他知道,他该杀了这个东西。
面对一些邪物时,他偶尔会有这种……强烈的直觉。并非源自于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,那更像是某种微妙的衝动。
钟成说将本子放回包里,恶果换为普通刀刃,在一根还算新鲜的怪肢上取了部分组织。那邪物愣愣地坐着,没有反抗分毫。
做完这一切。他攥住恶果的手紧了紧,终究还是松开了。
镜片后,钟成说垂下眼,他伸出一隻空空如也的手。
虚弱的邪物扭过头,困惑地看着他。
“你用了太多力量,认知也趋于疯狂。”钟成说注视着倒悬的黄符,“作为人类,你太过衰老。作为邪物,你又太过年轻、不知节製……你知道你的结局。”
二十八年来,它蜗居在这里,一步步失去人类的形态。它笨拙地活着,为“信仰者”维持一个掩耳盗铃似的幻觉。
它强大却破碎,一路沉默地走向崩溃,正如“悲伤”本身。
“就算我不杀你,你也即将死去。”钟成说平静地吐出结论。
“……”邪物没有回答。
它的战意早已消失殆尽,只剩下疲惫的喘息,像一隻衰弱的小动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