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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8、伪人(可能会很掉sa)

 

约书亚重新买齐了所有东西,没把遭到抢劫和强暴的事告诉任何人,返程的路上,他有意和老洛朗保持距离,装作一切如常,用祭司袍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身上的痕迹。

天上开始降雪,起初是绵绵的碎雪,逐渐变大,像冰雹似的打在身上。约书亚把东西放在教堂厨房,忽而想起一件要命的事:要回地下室,无论如何都得穿过礼拜堂,也就是冒险者逗留的地方。

一想到在备受折磨的一天结束后,竟然不能卸下防备,回到一个纯粹属于自己,不受外人打扰的居所,他就觉得更加伤心。而且这个外人是自己收留的,总不能无端发火把他赶出去。

约书亚推门而入。冒险者还待在老地方,他大概是坐了起来,祭司听见衣服从他身上滑下来的声音:“日安,神父。”

“日安,辛斯赫尔。你好些了吗?”

“好多了。倒是你,看起来很疲倦。”

“是吗?”约书亚含糊地说,“我有点累,下楼睡一个钟头。”

他匆匆打了招呼,勾着头直往楼下走。

祭司一进屋就开始烧热水,把衣服全部脱掉,用湿毛巾擦拭身体。他感觉身体肮脏,神经质地擦了一遍又一遍。

一个圣职者,一个成年男人,竟然在云雾街遭到了轮暴,这种事传出去,只会成为笑话。

成为圣职者本该是一件光荣而幸福的事,在战争结束之前的世界里,神职人员最重要的一项权力,就是定义别人为异端的权力。当他正装行走在街上,人们只要看见他的祭祀袍,像以为他怀里揣着把上膛火枪一样,对他毕恭毕敬。

约书亚不认为自己享受这种威慑的感觉,他扪心自问,从没有指认谁与龙族勾结,也没有用酷刑折磨过任何人——那种肮脏的工作是异端审问官做的事。他刻苦学习,付出整个青春时代一路向上爬,好不容易成为教区司铎,得到些礼遇也是应该的。

“我没有做错什么……没有伤害过无辜的人,”他反复呢喃着,“哈罗妮啊,为什么?”

在他自己的房间里,他开始发抖,难以自控地震颤,手脚冰冷,眼泪滚滚流下。他嘴唇嗫嚅,用极小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地呼唤女神的名讳。一个受尽委屈扑进母亲怀里的孩子无非也是这样无穷无尽地抽噎着。

没有谁比这一刻的约书亚祭司更需要得到神的指引,一点灵光或感召,哪怕只有一瞬间——嘉奖他的痛苦和忍耐,甚或告知他这桩暴行是对于他杀人那件事的惩罚的一部分也好。总之,他迫切地需要得到慰藉,想知道自己遭遇轮暴并非偶然和无意义的,也就是没有白白受了伤害。

但信仰从来不是讨价还价。他的眼泪要流尽了,天使还是没有在漫天金光中降临,脑中没有出现除自己之外的说话声,所有常见的神显征兆都没有出现在这个房间里。

他的思绪混乱,甚至连凭空捏造一段与神使对话的记忆来自欺欺人都做不到,因为他根本想象不出一个神使究竟会怎么说话。再一次,他感到自己被抛弃了,对一个信徒来说,最大的痛苦和恐惧莫过于神不在看。

约书亚突然意识到不应该继续胡思乱想,任由怨恨和屈辱将他淹没,否则再这样下去,恐怕会剧烈动摇他的信仰。

失去信仰不是最糟糕的事,从来不是;大不了他自己一个人下冰狱,他已经准备好了。从杀人的那一刻,约书亚就没指望死后能过上什么好日子。但假如自己再也无法接受原本坚信的一切,也许会失去继续引导教友们的能力和资格。

祭司就像牧羊人,一个叛教祭司将全教区的信众都领向冰狱,这种悲剧在圣典里记载过。约书亚有义务将羔羊们带往真正的应许之地,连他自己也不应该成为自己的阻碍。

他匆忙披上衣服,逃似的离开了房间,回到一楼。刚从楼梯间探出头,冒险者就注意到了他。

灰精灵眯起眼睛,目光落在祭司身上。凌乱的黑发,通红的眼眶,满脸愁色,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才哭过——可怜见的,也许约书亚真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瞎,否则怎么会穿这样的衣服就上楼呢。

约书亚换了一身衬衣,尽管将扣子系到最上,还是没遮住脖子上的掐痕,颈侧就是一枚泛紫的拇指印。他肯定不知道这有什么问题,脸上的表情自然而迷茫,像一头侥幸虎口脱险的黑毛羊,才跑出几步就以为安全了,呆站在原地,浑然不觉皮毛沾满其它畜牲口水的臭味。

辛斯赫尔没有指出他身上的痕迹,体贴地视若无睹,轻声问:“怎么了,神父?”

约书亚张了张嘴,这一刻他迫切地想要倾诉,可理智又明白他真正想谈论的事多么难以启齿,话语在抵达舌尖之前就被咽回,换成另一句话:“我们该吃点东西。”

饮食。填饱肚子,平心定气,越是在寒冷的地方,这件事就越显得重要。

晚餐吃鹰嘴豆泥、烤苹果和腊牛肉,约书亚为自己和伤患用白朗姆调了两大杯热腾腾的蛋奶酒。室内氤氲着肉豆蔻粉的甜香,身体渐渐暖和起来,祭司端着杯子,坐在冒险者身边,又一次想开口,又一次什么都没说。

辛斯赫尔问:“你似乎深受困扰。”

他的声音很轻,几乎有些怜悯。在这一刻,约书亚彻底确定自己什么也不会说,他要让白天发生的这件事烂在肚子里。祭司握紧酒杯,说了一件另外的事:“我最近总做噩梦。”

“什么噩梦?”

“梦是没有逻辑的,讲出来也没用。”

“我是一个冒险者,以替人解决问题为生,你可以说说看。”

虐待,杀戮,触手,异常的器官。那些荒唐的梦境的内容,根本说不出口。约书亚摇摇头:“得了。再说,我未必付得起给你的酬劳。”

辛斯赫尔注视着他,像在衡量约书亚祭司本人价值几何:“何必在意酬劳呢,神父。只要你开口,很多事情我都能替你办到。不过没关系,我已经想到了适合你的。”

约书亚听到古怪的声音。湿润厚重,好像搅动一缸新泡的腌肉的动静。

就在他的面前,白发的青年脱下手套,张开嘴,将整只手插进嘴里,他的嘴角被掌宽撑裂开,发出轻微的裂帛声,血从撕裂处淌下来。

精灵族修长纤细的脖子鼓起异形,此时他的手臂已经半截没入了嘴中。辛斯赫尔睁着眼睛,眨也不眨,血丝一点点爬上眼白,可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,只有右手在认真地翻找血肉的微响。

面部肌肉抽搐扭曲,变成可怖的样子,肉身疼痛到了极致,生理泪水汹涌而出,那双被泪海所浸泡的金色眼睛始终平静无波,好像有一道更高的意志凌驾于血肉之躯上,祂根本不在意脆弱的皮囊变成了什么样。

要是凡人不幸看见这副吊诡的场面,也许会活活吓到疯癫,可约书亚祭司是个瞎子,不需要经受视觉上的考验。他只是本能地有一点不安,皱着眉思索自己听见的是什么响声。他甚至没有闻到血,只闻到一种炼金药草似的浓香,混着难以忽视的金属气味。

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,辛斯赫尔把沾满了血的手从嘴里抽出来,指尖捏着一枚戒指。他闭上嘴,皮肉正在愈合,血和涕泪统一回收,倒带般归于眼眶、鼻腔和所有伤口;他的头歪了一下,接着迅速回正,身体恢复如初,变成常人该有的样子。

辛斯赫尔用衣服擦了擦那枚戒指,牵起约书亚的左手,在他各个手指上试了试。戒指环口比中指和食指略小,只能套在无名指上。

那枚戒指擦过后还是湿漉漉的,有点恶心,让约书亚打了个寒战:“你给我戴了个什么?”

“首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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