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节
两个人没有座位,只得将行李团成一个卷,在过道找了个位置坐下。到了晚上只得蹭在座位边上,用各种姿势睡觉。
坐着、趴着、踡着、站着……
车厢里满满当当都是人,列车员推着小车卖瓜子热水艰难无比地向前行走,陈志路单手扶住座位靠背,站在陶南风身后,示意她靠着自己的小腿眯一下。
狭窄的空间接近了两人的距离,陶南风没有拒绝,坐在行李袋上,身体向后靠了靠,闭上了眼睛。
灯光昏黄,车厢里弥散着各种气息,厕所一开门,那味道更是熏得人眉毛直颤。这令爱洁的陶南风感觉有些不适,眉头微蹙,漂亮的脸庞多了份娇怯之姿。
对面一个大妈看着不忍心,屁股左右挪挪,硬是挤出一个狭小空间,招呼着陈志路:“让你妹妹坐这里来。”
陈志路弯腰叫起陶南风,两人连声谢过。
大妈看着陶南风,她面庞洁白如玉,更衬得眼睑下方浅浅的青色阴影很显眼,便好心地询问:“看你们这样子,怕是几天没睡好吧?怎么这个时候出远门?多辛苦。”
陶南风疲惫地抬手掩住嘴,悄悄打了个呵欠。陈志路看大妈心善,便打起精神回应:“我们这是回家呢。”
大妈又问了几句,陈志路礼貌地一一回答。
陶南风的脑袋一点一点,耳边听着两个人的对话,声音越来越遥远、越来越遥远……
一夜无梦。
难得一次没有梦境耗费心神,陶南风睡得很香。被陈志路的摇晃吵醒时,茫然抬头,不知道身在何处。
陈志路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欢喜:“刚刚广播里说,下一站就是江城!我们到了,马上就到家了!”
陶南风一个激灵,脑中一片清明,转头看向窗外。
火车开始减速,电线杆、道轨、货车车厢在眼前闪过,满是灰尘的夹竹桃、红色的波纹瓦屋顶、灰蒙蒙的天空……
这就是我的家乡,江城。
陶南风猛地站起身,抱着自己的行李袋,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。到家了?这就要到家了?
随着拥挤的人群下了火车,听到熟悉的乡音,陶南风归心似箭。
江城是全国有名的工业城市,城市规模很大,一条扬子江将城市分成两个部分,江南是文化、教育集中地,江北却是工业、商业集中地。
陶南风家住江城建筑大学,属江南;陈志路家在化肥厂,属江北。两人交换了家庭住址之后,约定好见面时间,便一起到公交站分别坐车回家。
先坐1路电车,再转25路公交车,一个半小时之后,终于回到阔别一年半的江城建筑大学。
江城建筑大学始建于五十年代,由江城高等工程学校、江北工程学校、江城土木技校、扬子江高等工程学校、鄂市市政工程学校五所土木工程类院校合并而成。北有桂山巍峨,东临汤山公园,西与江城最大的兰湖相连,风景秀美、学校氛围极浓。
从学校东门走进,一条长长的香樟路清悠宁静。
陶南风右手拎着一个青灰色行李包,斜背着一个军绿色大挎包,穿一件藏青色棉袄,疾步如飞。走过这条香樟路,向左转过一条小路,那里便是江城建筑大学的教师宿舍区。
远远看到一片两层小楼,红色砖墙、红色瓦片坡屋顶,陶南风的心跳渐渐加快。
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之处。
瘦削挺拔的身材,穿一件蓝色旧式过膝长棉袄,脖子上披一条纯白围巾,黑框眼镜,面容清雅,眼含热泪,嘴唇在微微哆嗦。
“南……风!”
陶南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站定一秒,忽然飞奔起来:“爸——”
寒假里,校园有些冷清。留在家属区的左邻右舍听到动静纷纷从屋里探出头来,看到风尘仆仆的陶南风都有些惊讶。
“是陶家老二啊,南风怎么回来了?”
“听说上山下乡当知青去了,这次是回家探亲的?”
“这么久没看到,倒是越来越漂亮了。”
陶守信此刻什么也听不见,镜片后的眼睛里有泪花闪动,他认真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女儿,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头,声音有些颤抖:
“南风,回来了。”
作者有话说:
离家一年半,陶南风终于回来了~
书房
离家一年半, 又在梦境之中看到那凄惨的一生,陶南风现在看到父亲时心情有些激动。
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,可是却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爸, 你知道吗?我们其实活在一本书里。”
“爸, 陶悠和冯春娥没有存什么好心思,她们想抢夺我的人生……还有您。”
“陶悠摔断锁骨其实是自导自演,就是为了骗我顶替她上山下乡当知青。”
“如果没有妈妈留下的玉扣,我现在已经不在人世,而您也会一夜白头、自责一生。”
这些话说出来, 父亲会相信吗?
父亲是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,不可能相信自己所说的这些奇谈怪论。
感觉到父亲那双温暖的大手从头顶抚过, 陶南风眼眶微红, 轻声道:“爸,我回来了。”
陶守信向来情感内敛,只轻轻一抚便收回了手, 接过她手中大提袋:“回来就好。”
他看一眼陶南风, 特地补充了一句:“你冯姨准备了一大堆菜, 就等你回来。”
冬日寒风吹来, 陶南风眼眸微冷, 她没有多说什么, 与父亲并肩而行。
前面有人在叫:“陶南风!”
陶南风抬起头, 看见久违的陶悠。
陶悠不算美人, 不过身材苗条、模样清秀, 一条长辫子垂在胸前, 看着很有女人味。她穿一件红色棉袄, 站在道旁一棵枯黄叶子的梧桐树旁, 笑得欣喜而兴奋:“陶南风, 你终于回来了!先前收到信还以为你骗我们呢。”
陶悠奔过来,亲亲密密地伸出手想要挽上陶南风的胳膊。
陶南风皱了皱眉,后退半步,与陶悠保持一臂距离,态度冷淡而漠然。
陶悠一愣,扁了扁嘴,牵着陶守信的衣袖晃了晃:“爸,你看南风,她还记恨我呢。”
陶守信感觉有些无奈。
如果是换到两年前,按照陶教授的个性,一定是委屈陶南风、迁就陶悠。可今天女儿远道归家,想她十七岁就上山下乡,替陶悠在农场吃了那么多苦头,哪里舍得说一句重话?
“好了,南风刚回来,一路上辛苦,你别闹她。”
陶守信板着脸扯开陶悠紧紧拉住自己衣袖的手,示意陶南风跟上:“累了吧?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,你秦叔叔两口子前阵子去魔都,给你买了件新棉衣,正好你回来有新衣服穿。”
陶悠平时在父亲面前撒娇,那是无往而不利,没想到这回却被陶守信扯开,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陶守信。
不过陶悠这人最擅长察言观色,见父亲不理睬她,转而蹭到陶南风身边,假意大度关怀。
“如果不是我摔断了骨头,到农场劳动的就应该是我,我在家里只要想到这一点,就很不安。我嘛,对生活要求简单,平时也做惯了事、吃多了苦;可南风你平时在家里一向受宠,过得精致,娇气柔弱,真怕你在农场过得不好。现在看到你脸色红润、身体健康,我就放心了。果然……劳动改造思想,妹妹现在真的是走了一条与工农结合的光辉道路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