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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1节

 

更深露重,到了二更天,众人散去。火焰已经烧黑泥炉底部,内中剩下一层酒底。只有李清愁留了下来,她派人送走各位将军,撩起战袍,坐在薛玉霄对面,看了她一会儿,才道:“眼睛都熬红了,你为了掌控战局也太耗费精神,多睡一会儿又不会怎么样。”

薛玉霄看着月色,轻声道:“恐在梦中见裴郎啊。”

她垂首闭眸,从贴身的地方取出一段已干枯了的梅花。寒梅香气已不在,花朵却还完整地凝聚在枝头,枯梅瘦骨,仍有三分不愿委地的花魂。

“奇了。你不想梦见他?”李清愁问。

薛玉霄在夜风中凝望寒梅,握在掌中,慢慢道:“出征之初,我每夜都想要在梦中见到他,然而终究不能如愿。近日郎君终于怜我,愿在梦中相闻,我却每次都只能见到他落泪的模样,心痛不已。”

李清愁听得一乐:“陛下身为名将圣主,功绩足以名垂青史,既不怕粉身碎骨,也不怕刀光剑雨,却畏惧沙场之中与故人梦中相见,谁听到不说一声,这真是千古温柔,一片相思,令人柔肠百转啊。”

薛玉霄抬手捂了下脸,酒劲儿有点上来了,支着额头闭眼道:“又取笑我。”

“怎敢取笑婵娟呢。”李清愁说了下去,“今日不是你提醒,我恐怕就要被引诱深入,中了她埋伏陷害的计策。我死没有什么,如果真让你为我而失去理智大举兴兵,这才是我愧对苍生的过错。”

“……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。”薛玉霄声音微闷。“你怎么能死呢,你是我的好友啊,我们相识在微时,仍旧能引为知己,对于整个天地而言,这正是风起于青萍之末、浪成于微澜之间。”

“登临帝位,却能不忘微时。”李清愁顿了顿,道,“婵娟,我有时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,你对权力其实并没有众人想得那么热衷,除了苍生大义之外,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?我猜测不到,总是迷惑、恍惚、难以看清。”

薛玉霄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,道:“我想要改变。”

“改变?”

“对。”她说,“你身上几乎没有伤痕,左臂尚未受损,腿筋没有断裂过。仍然能上马拉弓,持笔写字,不会经历久浸寒水之痛,不会受到豪强欺压之辱,这对你来说是虚幻的一切,但对我来说,是对我……执掌棋局的奖赏。”

李清愁一时不能理解。

“就像……”薛玉霄是真的醉了,她抵着下颔,以一种极为认真的态度说,“就像徐州城。因为我的到来,城中百姓没有受到太过惨烈的创伤。就像高平郡……早早地回到了大齐的领土。就像京兆脚下病死饿死的贫民渐渐稀少,拉去义庄的尸体不再堆积成山。这是对我执棋……不,这是对我执天下的嘉奖。”

李清愁眉头紧锁,徘徊几步,忽然道:“那裴郎君呢,他是什么奖赏?是你诚心待人的奖赏吗?”

薛玉霄的表情空白了一瞬。

夜风吹响她手中的枯梅。

李清愁伫立月色中,继续道:“婵娟,你的棋盘当中,有两个地方不合。其一,在你征伐天下、统一四海的愿景当中,包含了一部分为裴饮雪的私心。其二,是我说如果我死了,你会失去理智大举兴兵,这样的刺耳言论,你却没有反驳。”

她凝望着薛玉霄,道:“执棋之人在局外,怎能因盘中之棋而产生徇私之意?你似乎总是觉得自己得到的快乐和享受,只有改变命运、改变天下带来的嘉奖。……不是的,薛婵娟。你还有情,你有保全心爱之人、保全自己的情意,而得到的满足和喜悦。这样的喜悦是人之常情,你是一个超凡之人,但也是一个平凡之人,不必为了成为一个完美的执棋人,而苛刻地、痛苦地压榨自己。”

李清愁解下披风,将这件披风拢到她的陛下肩膀上,然后挨着薛玉霄坐下来,道:“还是睡一觉吧,我为你值夜。”

薛玉霄沉默了片刻,转头看她:“你有时让我觉得有点可怕,是主角的见识和格局突然照耀到我了吗?”

李清愁没听懂后半句,但她不介意薛玉霄偶然冒出来的奇言妙语,只是随意笑了笑:“不及陛下多矣,天底下最可怕的是陛下你呀。”

薛玉霄也不反驳,干脆倚靠在她的身侧,在多年未曾改变的封北宫阁楼上闭眼休憩,才闭上眼,忽然补了一句:“裴郎不是奖赏……他是礼物。”

李清愁问:“谁给你的?可别说是我啊。”

“……老天。”她顿了顿,困兮兮地说,“……命运。

李清愁忍不住笑:“你信命运啊?”

“不信。”薛玉霄很快说,但又犹豫,“如果是他,可以信一点点。”

李清愁望着天边繁星,侧身让陛下靠得更舒服一点:“你其实很想他吧?……我也很想小意。不过女人在外,撑着强硬面孔也是常事,嗯……信一点点是多少啊?”

“……”

“陛下?”

“就是……”

薛玉霄没说下去了。

这样一个正月中旬的大胜之夜,将士们的凯歌回荡四野。而率领全军、御驾亲征的皇帝陛下,就那么随意地依靠在她的李将军身侧,借着月色、刀光、乌鸦鸣叫之声,安定而沉缓地睡去了。

这是她出征以来,睡得最为安稳酣甜的一夜。薛玉霄没有梦见任何与战争有关的残忍景象,没有梦见百姓垂泪、万民长歌当哭……她见到一笼薄雾寒香间,裴饮雪坐在薛园的窗下记棋谱,教她时下风行的《庄子》之议,他半潮湿的长发披在肩上,缱绻如浓墨晕染,那条发带就那么松散地脱落,随风而荡——

拂落在她的掌心。

千次、百次地,落在她掌心。

黑云压城城欲摧(1)

京兆,椒房殿。

天色刚刚明亮,宫内常侍自内侍省而来,隔帘将誊抄的文书递给殿外侍奴。侍奴躬身一礼,双手接过,转入内室。

裴饮雪起身洗漱时,还剑展开文书,从旁阅读,说道:“……捷报频传,已下朔州,此后当直取燕都……”

裴饮雪用布巾擦拭面上的水珠。他的发丝沾了清水,黑发微微潮湿水润,而在一片乌黑之间,更多的、难以遮掩的白发掺杂其中,成缕地交错在青丝里。

还剑慢慢停下话语,望着他低声道:“公子,陛下交战得利,应当很快就能取下燕都回朝,到时候就能……就能陪伴于您了。”

裴饮雪看了他一眼,望着自己近些日子愈发冰冷的手指,室内火炉烧得温暖,而指间却流露微微僵硬之意。他沉默了片刻,道:“我已数日不见外人,你要严谨叮嘱,不允许面生的人擅自进来侍奉,更不允许将我的消息流传出宫,只说是孕中懒怠贪睡,其他的一个字也不可以提,尤其不可泄露给前朝知晓。”

他的寒症比想象中发作更快,这似乎是身怀有孕所带来的变化。

还剑哽了哽,垂首应答:“是。”

“还是找不到七郎的踪迹吗?”

“崔神医前些日子出现在忻州一带,仍向北而行,大约已经过了边境,到了两军交战之地。忻州暂定的通行驿站收到凤君懿旨后,已经拿着令牌派人向北寻找,说不定很快就能遇到神医了。”

“忻州……”裴饮雪在脑海中思虑片刻,“……他是随着战事而行的。七郎一路行医、救死扶伤,才能捕捉到他的行踪轨迹。他这条路线,几乎是尾随大军而去,是为了,陛下。”

“还要再传令请神医回京吗?”

“不必。”裴饮雪道,“不急着询问他,既然如此,让他留在北方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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