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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6节

 

洛之蘅半晌不语,捏着账册的动作不由用力,许久,才低低地呵了声:“我这样的人……”

像是自嘲。

平夏心底泛起一阵心疼:“郡主莫要妄自菲薄。纵然……但郡主仙姿玉貌,又善解人意,如何不能同人结成良缘了?”

“仙姿玉貌……”洛之蘅喃喃重复,抬手抚上自己的脸,从眉眼,慢慢摩挲至下颌。铜镜光洁如新,她亦目光清明,可这幅容貌,怎么也映不到脑海中。

她连自己长大后是何模样都不晓得。

又如何敢妄求一份真挚的感情?

“郡主……”平夏忍住心酸。

洛之蘅却毫不在意地笑笑:“无妨,都这么多年了。”

她早就习惯了。

明月高悬,南境王府的明灯和月光交相辉映,即便不提灯笼,也能轻而易举地视物。

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,洛之蘅踽踽独行。

兴许是这两日波折太多,又兴许是睡前看的那本账册太琐碎。她就寝之后久久未曾睡熟,在榻上翻来覆去半晌,心头一阵气闷,索性披了薄衫,拒绝了平夏和半雪的跟随,独自出来走走。

宁川的夜晚人声寥寥,却并不宁静。茂密的草丛中不时传来窸窣响动,此起彼伏,却并不闹人。

洛之蘅沿着小径漫无目的地走动,等回过神来,才发现自己走偏不少。

月上中天,夜风徐徐。路两侧的群芳腰肢款款,花丛中一架秋千静立。

洛之蘅微微失神,鬼使神差地走近,摩挲着花藤,轻轻坐在秋千椅上。

她踮踮脚,秋千顺势小幅度地荡起。

太子远远便瞧见她,瘦弱的人影罩在夜色里,显得尤为孤零零。

他想了想,朝着她走去。

太子问:“这么晚了,怎么一个人在这儿?”

洛之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乍然听到声响,不由得惊了下,转瞬反应过来:“……阿兄?”

她循声望去,“屋里闷得慌,便出来走走。一不留神就到了这里。”

她看见太子衣装齐整,又问:“阿兄这是刚回来?”

“……今日事琐,耽搁了时辰。”

周遭人声静谧,即便是厚重的夜幕仿佛也藏不住异样。

洛之蘅敏锐地察觉到太子说话时语调似是有些不自然,抬眼再看时却见他神情如常,眉眼间俱是一如往昔的矜贵,她便当是夜色昏暗,自己会错了意了。

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

问过今日动向,问过今日膳食,林林总总地叙着琐碎事,昨日席间的那桩事不可避免地被提及。

洛之蘅斟酌着道:“昨日阿爹是情急之下失了章法,才拿内宅琐事烦扰于你,阿兄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太子未置可否,只是问:“你是……不想议婚嫁之事?”

“谈不上想不想。”

太子一顿,“怎么?”

洛之蘅微微仰头,玩笑似的说:“我还小。”

这话一听便是托辞,太子并不放在心上,却也明白了洛之蘅眼下不愿坦言的意思。

沉默一阵,太子似是不经意地道:“叔伯大约是有些着急。”

“阿爹打从我及笄后便开始着急我的婚嫁之事。”洛之蘅见怪不怪道。

“但听闻叔伯推拒了不少提亲。”

“是。”洛之蘅笑了下,“阿爹自己也很矛盾,他舍不得我嫁人,却又想为我寻一个忠实可靠的夫婿。当初虽拒了提亲,但阿爹私下却一一探过了那些男子的品性。”

太子了然道:“叔伯是担心你。”

洛之蘅慢慢“嗯”了声,倾诉道:“阿爹成婚晚,又因为连年征战,不肯让我阿娘独自受孕育之苦,迟迟未能得子。一直到边境稳定下来,才有了我。后来……”她顿了下,“我没有兄弟姐妹,阿爹总担心他百年之后无人照应我,所以替我择选夫婿时就格外在意,生怕我受了欺负。”

“招赘便没了这层顾虑。”

“我倒不觉得。”洛之蘅冷静道,“倘若所遇非人,不论是出嫁还是招赘,都无甚区别的。”

太子若有所思。

洛之蘅稳住晃动的秋千,“时辰不早了——”

她想说该回去歇息了,话到一半,太子打断道:“我今日读了一册话本。”

见他大有倾诉分享的架势,洛之蘅复又荡起秋千,礼尚往来地询问:“是什么话本?”

“偶然瞧见的风月话本。”太子半倚着秋千架,不时伸手推着秋千,轻声道,“说是富家公子倾慕一位姑娘,但公子家境复杂,族中人为夺家产各显神通,公子却在这时将姑娘娶进了门。我以为这个情节不好。”

“为何?”洛之蘅好奇问。

太子不经意地瞥她一眼,慢吞吞道:“我觉得,公子若真的心仪姑娘,应当待一切尘埃落定,再迎姑娘进门,而不是让姑娘一进门便处于险象环生的境地。”

洛之蘅偏头想了想,不赞同道:“我觉得阿兄不能这样想。”

太子心头微紧,语调却尽量坦然:“我想得不对?”

洛之蘅条分缕析道:“阿兄这种想法过于自专,只念着自己的顾虑,却不问问姑娘愿不愿意同那位公子同担风雨。诚然阿兄以为这是为了那位姑娘好,但为何不问问那位姑娘可需要这样自以为是的好意?倘若姑娘愿意,那阿兄以为的险象环生,于那位姑娘而言也是人间胜地。

“况且,时局瞬息万变。那位公子眼下的困境只是族中子弟争夺家产,但争家产之事早晚会尘埃落定,那以后呢?万一以后再遇了旁的困境,那位公子是不是又该想着情形危险,眼下不是迎娶姑娘的好时机?

“情爱之事,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倘若那位公子像阿兄这般,又是无端揣测姑娘家的心意,又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,焉能抱得美人归?”

末了,洛之蘅感慨道:“只要两心相许,时时都是好时机。”

太子沉默许久,“……你说得对。”

烛影深深,太子将洛之蘅送回寝居,独自回了房。

冬凌早先便回了王府,一直到月上中天才等来姗姗归迟的太子,不由问道:“殿下今日去了何处,怎么这么晚才回来?”

“四处转了转。”太子敷衍道,他瞧了眼收拾床榻的冬凌,顿了顿道,“不用忙了,你回去歇着吧。”

冬凌纳罕,却也依言退下。

室内再度归于沉寂。

太子单手支着额角,脑海中纷繁复杂,漫无边际地想了许多。

他今日绕着宁川转了好大一圈。

从大营到山谷,从云间寺到宁川城内……

明明他来南境不足数月,但处处都是洛之蘅的影子。

街市之内相携同游;

山谷小径纵马奔忙;

云间寺中不知岁月……

他当洛之蘅是多年未见的故友,是教导骑术的慧徒……

可也在不知不觉间,他不曾明晰的心意就这么日积月累地破土而出。

他当然能够一如既往地自欺欺人,可就连冬凌和小五都清如明镜,这层本就不堪一击的虚假屏障又能维持多久?

有些东西压不及,藏不住。

诚如洛之蘅所言,瞻前顾后终将一无所得。

天边的第一缕阳光破开夜幕映入房内,太子闭了闭眼,起身走到书案后,铺开信纸,执笔郑重书写。

几日后,盛京将军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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