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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对她的早逝有所预感,等到真正发生时,不过宫人们掩口遮住的那声“哦”,诸侯往来密件里一句附笔,皇城内新挂上的白灯笼,以及策天凤轻轻按下的一句浅息。
连一起悲伤的人都没有,上官鸿信将霓裳存入心底。他还是正常上朝,处理国事,偶尔去林苑聆听策天凤的见解。他调换了身边的宫人,尘封了霓裳的宫室,删去所有关于她的记载。他要她足够自由。
上官鸿信时常想到过去。奇怪的是,登基前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清,仿佛他的人生从继任羽王后才开始。他的王者之路始终有策天凤在前引领,霓裳则陪在他身侧,目光如温驯的马儿。她穿着喜爱的华裳,衣袂飘飞掀起绚色,上官鸿信送她的千姿万彩。
然而,尽管是这样明媚昳丽,尽管她倾慕的眼睛早已看定,走在前方的人不曾回头,让一腔钟情的交付变得毫无意义。
不值得。
自她别后,数个黑夜里上官鸿信怀想霓裳。他弄不懂为什么到最后她还能笑着。为别人牺牲真能让自己幸福吗,还是说……她独自强撑只为不让他担心。以他们的手足之情,依然有所隐瞒吗?但转念一想,他隐瞒霓裳的事同样不少。至少他与霓裳彼此信任,已胜于他人许多。
蜡烛熄灭了。
灯熄了便不再点起。这是上官鸿信的规矩。灯火辉煌中总是他的寝宫最先黯淡。他不许宫人点灯,任夜色替他盖上被。一晃神便是一整夜。天渐渐亮,他自心头生发一种恐惧。又一天。霓裳离他更远。
等他的憔悴传到策天凤耳里,已有月余。各地诸侯得知雁王心神不稳,又开始蠢蠢欲动。凤凰披着夜幕踏月而来,羽翼挥开沉浓阴云。这是他的昭示,以告世人,凤凰的庇护还未结束。
上官鸿信知道他终究要来,因此不曾躲避,孤傲的背影就立在那里,肩上压着一室的黑。他轻轻叹息,如烟如雨。
你是要走了吗?他问道。
策天凤沉吟片刻,说:还不到时候。
霓裳已经走了。祈愿之人已死。对你来说,什么时候才到时候?
我不必告诉你。
哈。
上官鸿信笑了,充满嘲讽之意。
也是,我一无所知。
既然你什么都知晓,那你可知,霓裳她……
我不爱她。
策天凤无情地回答。
为什么?
你想要我爱她吗?策天凤说。那你呢。
我?
人族最可笑的便是,自欺欺人。永远看不见真实。
策天凤轻轻摇头。
我只知道……我是真的恨你。上官鸿信说。
良久,他又说:可我也只有你了。
策天凤抬指点起灯盏,凤火不会熄灭。上官鸿信从阴影中转身,露出一张癫狂的脸。
真怕看见你。他说道。
策天凤自顾自坐下,不发一语。
上官鸿信喉结滚动,光焰里的策天凤是某种高明的诱惑。尤其是,在他满身黑暗的时候。
他脚步踌躇,不可谓不艰难。策天凤冷冷看他,殿内烛台一霎间都亮了,把黑暗逼出殿外。上官鸿信的痛苦无所遁形,他颤抖着跌坐在策天凤膝前,嘶哑嚎啕,却流不出眼泪。
他双手向上摸索,如溺水之人寻找绳索。策天凤的手腕被他抓住,像是被蛇咬住,注入毒液绝不松口。没有给他太多时间,策天凤收回手,指尖淡淡从他眼下拂过。上官鸿信的眼眶便如掘开的泉水,沾湿了策天凤的青衫。
不要哭。
他轻轻地说,冷冷语声里蕴有温柔。
上官鸿信紧紧拥抱住他。从前他绝对不会如此逾越。但现在,心头涌动的巨大悲伤淹没了一切,他连策天凤的身份都全然忘却。上官鸿信把脸埋进策天凤颈窝,热泪滴落在他冰冷的肌肤上。
不要哭。
你是王。
不必怜悯自己。
我会怜悯你。
上官鸿信抬起头。凡人在神灵面前茫然如稚子。
怜悯我?
你要怎么怜悯我?
策天凤朝远处望了一眼,室内的灯火依次熄灭,世界又投入纯然的黑暗中。
从现在开始到天明,你可以尽情地杀我。
凤血,乃凤凰之血,色若宝石,极热,触如焚火。
珍贵之物,久已失传。民间所用凤血多为朱砂。传闻凤血有催化之能,可将药力放至十分,调和服之,可添人寿。
——《汤药篇·催化篇》
上官鸿信攥住策天凤的咽喉。
策天凤以一种很安静的眼神注视着他,随着被扼紧的程度而目光朦胧。他始终看向上官鸿信,看到他背后如影随形的虚无。那沉重的、几乎把上官鸿信压垮的东西现在传递到他颈上来,可惜他无法感同身受。他只感到紧密的掌心的包裹,和上官鸿信手心渗出的汗水。有一丝微凉,随即便散去,替代以上官鸿信错乱灼热的吐息。
施暴者快窒息,而受害者从容自如。
策天凤微微蹙眉。
天边响起一声闷雷,暴雨如脱缰之马肆意奔腾,雨水冲刷过羽国的宫室,打湿宫闱点起的灯笼。所有灯火都沉默了,只有闪电划破天空。天空被撕裂,破开刀口,重又粘合,一道银光未散的刀痕。上官鸿信的十指同样紧了又收。雷声越来越急,轰然炸响在耳边,磅礴雨势把往事淋得透湿。策天凤倒下去,倒在倾覆的水与书本中间,上官鸿信压在他身上,止不住双手的颤抖。电光雪亮,照出他苍白的脸,惶恐的眼。
我……我不能……
我恨你,不是……为了泄愤。
他跌倒一旁,吁吁地喘气。策天凤一动不动,躺在地上,像具死尸。
别为你的失败找借口。
你杀不了我。
一千次,一万次,你还有无数的机会尝试。但我要告诉你的是,你永远……杀不了我。
他的头颅倏然转向上官鸿信,神情冰冷刻薄,他严厉地说话,犹如十年间他对上官鸿信师者的教导。
我给你另一个借口吧。如果这能让你逃避的更顺利。
因为,连我也杀不了自己。
凤凰……会涅盘。
……什么?
上官鸿信揪着策天凤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拖起来,没得到半点挣扎。策天凤像卷绸缎轻柔地搭在他手臂上,他垂了眸,任窗外电闪雷鸣,自是不闻不问。
你在激怒我。
上官鸿信拉着他就往门外走,他一脚踢开殿门,暴雨迎面似箭,万箭穿心。
告诉我,这是你的悲伤吗?
上官鸿信抬手指向雨幕,雨水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,轮廓边缘镀一层白光。
风中有一场暴乱,扯断梧桐的枝,天色漆黑,暗得如同末日,宫城内开始积水,护城河缓慢地上涨。策天凤被他摇晃着质问,浑身已湿透,额发粘黏在脸边,下颌簌簌滴水。
因为我要杀你,你感到了悲伤吗?
不。
策天凤别开脸,拾起袖子擦去水痕。他的动作轻盈而优雅,潮湿沉重的衣衫不曾给他带来分毫阻碍。
上官鸿信一怔,豁然醒悟。
难道是……因为我杀不了你,才让你如此悲伤吗?
策天凤移动的脚步一顿。
很接近了。
我没看错你。
但……这还不是完全的真相。
真相是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