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五〇)包办婚姻
世上应没有人倒霉到天天被骗。小钟这样想着,忍耐性子随那一家三口赴宴。
气氛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。到场只有寥寥十余人,都是拖家带口,不像严肃的商业应酬。
除了小钟,在场的所有人都相互认识。他们说,今天本就是一场用来放松的私宴,不必拘谨。
面对满桌其乐融融的陌生面孔,小钟根本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。
从出门时与邱心婉拌嘴,小钟的心情就已将至冰点。这天,邱心婉着装很不张扬,一改平日的风格。小钟便随口调侃:原来你能正常打扮啊。
邱心婉听到这话,顿时拉下脸,拐弯抹角说小钟是男人婆,穿高跟鞋小心崴脚。
此人一直都是看人下菜、拜高踩低的个性。高位者面前温顺如狗。小钟惹她,她就要一口一口反咬到没有回应,才得意洋洋自以为是赢家。
小钟只好不理她。
为什么会觉得过来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?简直对不起曾经千辛万苦逃出来的自己。
昨天的她一定是脑子搭错了。
在席上坐下不到五分钟,小钟就发起呆,看着眼前的人,不受控制地想关于离开的事。
邱心婉的孩子今年刚上小学,正是活泼爱闹的性子。小孩坐着显眼的高椅也不安分,窜上窜下,吵闹得不行。
在他隔一座位的右手边,是一位姓陆的太太。身量丰腴,年纪看外貌在四十岁上下。但她自己说是在座年纪最大的人,比老钟还大一岁,五十六。这位陆太太喜欢小孩,爱热闹。邱心婉便一个劲地逗孩子玩,让他唱歌表演,背《春花秋月夜》,想方设法讨陆太太欢心。
对面的方太太看着这番情景忽然失笑。她是这场宴会的东道主,饭局上的人际关系几乎围绕她构建。陆太太是她的大姑,邱心婉和另一位太太是她的密友,用她们的话说,“情同姐妹”。她的丈夫和儿子也都在场,看样子都是耳根子软的男人,在拿主意的女主人身边大气不敢出,显得像虾兵蟹将。
她与平易近人的陆太太相反,不太说话,不太爱笑,一脸的精明相,沉默时总像在暗暗盘算着复杂的世故。
陆太太问她:想起什么好笑的?说出来让大家听听。她却摇头,有口无心夸赞邱心婉的小孩聪明,又随口问他在学校的功课,问他喜欢爸爸还是妈妈。
小孩脱口而出说喜欢爸爸,因为爸爸陪他玩,妈妈总是让他念英语。
邱心婉脸一僵,别人望她的反应,又不得不重拾假笑。
陆太太试图用魔法打败魔法,用逗孩子的口吻继续出难题:你这样讲妈妈,她难过了怎么办?
小孩眨着茫然的大眼睛迟愣好久,忽开口道:妈妈爱我,妈妈不会难过。
这句听起来像邱心婉平日会说的话,小孩听得多,也鹦鹉学舌地学会。她向两位太太干笑示好,显出接不住戏的笨拙。自居长辈的太太们宽容又不乏微妙地点头,让人猜不出假面底下的真意。
小钟几乎想象得到,不久以后,这小孩也会因自私虚荣的大人深陷于不幸。
三十出头的邱心婉,在这些人面前也变成缩首畏尾的晚辈。老钟的年纪就跟她差了辈,足以当她的父亲。小钟才发现这点,竟有些吓到。
原来他都这么老了。小钟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他刚开始发福的时候。
“不吃松鼠鱼?我记得以前你喜欢这个。”
想什么就来什么,老钟冷不防地搭话道。
小钟近来恰好不喜酸甜,故意越过他面前的松鼠鱼,去夹更远处的菜。
新一轮的喧闹将旧话题淹没。聊天内容耐人寻味。这群人像是很熟,又像完全不熟。如果相互熟悉,不必从最基本的个人状况逐一问起,近况也几乎一无所知。现在又不是通信不发达的年代。如果不熟,那份热切的态度又显得用力过猛,似面具底下的牵丝扯得太紧,活动不开,不得不竭尽全力。
这场景似曾相识,小钟想起学校里那些成绩很好的人,她们因为太优秀自成一个不食烟火的阶层。每个人都说学习很累,抱怨考试政策的频繁改动,不想内卷无意义的解题技巧,可谁都没有真正摆烂。因为别人总会卷,她们不想被落下。
眼前这些上流人何尝不是社会学校中的优等生?又或者是学校复刻了社会的生态?
思虑没有答案的问题,小钟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一个人见人嫌的哲学家。
她回过神时,宴席恰好得到瞬息的宁静。闲话默契地一并中止,似郑重其事等待着今日的正题。
方太太问:“阿拉钟杳是属什么的?”
怎么问到小钟?因为小钟正好坐在她的对面吗?
邱心婉一边抢答“虚岁十九,属狗”,一边转向小钟确认,“是吧。”
小钟没话可说,只有点头。
“小姑娘还挺文静,一点声响都没有。”方太太道。
陆太太问:“谨言今年二十五?研究生毕业了,现在在做什么?”
她口中的“谨言”是方太太的儿子,一直自顾自地夹菜,时不时看眼手机。别人与他说话,他才会出于礼貌应和两句。
方太太道:“他老早休学自己创业了。”
众人面面相觑。经济下行的时代,创业举步维艰,结局多是血本无归。方太太话说一半,更暗暗坐实这种猜想。
无人接话,方太太继续道,“去年他的第一个产品上市,正好看准市场的空白,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竞品,卖得很不错。万事开头难,现在算是步入正轨了。”
邱心婉第一个冒出来吹捧陆谨言年少有为,仿佛她在太太圈里的地位,向来是这样一个负责接下尬聊的专职捧哏。
陆谨言谦虚地说,成功多少有运气的成分。方太太却难掩自豪,暗藏玄机道:“人生很多时候选择比努力重要。方向错了,努力再多也是白费。”
而后,她又将注意力转回小钟,“钟杳以后想做什么?大学读什么专业,想好了?”
小钟只想画画,不想上大学。
这想法定要被眼前这群商人头脑的精英嘲笑。她焦躁地摆动双腿,照着父亲所从事的方向瞎编乱造:“制药、化学一类吧。”
方太太面无表情,似也清楚其中场面话的成分,但不戳破,顺着她的话道:“那倒正好。这个陆谨言就是做这方面。他母校药学专业很强,改天让他给你讲讲经验,做个规划。有过来人点拨,路会好走很多。”
邱心婉又抢在前面替她答应:“钟杳真是好福气。这还没上路呢,就有贵人相助。”
小钟有些弄不清状况。这位方太太为何不管别人,偏偏跑来照顾她?小钟又不是她看中意的后辈。在她口中,文静不过是木讷的高情商说法。
只是和刚才一样,将小钟当成笨小孩戏弄?那她也太闲了。
仔细揣摩“应酬”一语,小钟脑补出一种荒谬但能说通的可能——
今天的宴席原是一场相亲,或者说,家长见面。
她的父亲想要让公司转型,需要猛猛砸钱出新技术。如果陆谨言手上就有这种技术呢?就算方太太话只挑好听的说,新创业的公司必然有种种难处,而她父亲的公司经营二十多年,至少有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壳子。他们是互相需要的关系。
要达成稳定的利益结合,联姻是一种很好的方式。夫妻之间财产共享,敬亭说这才是婚姻的要义。真正“结婚”的人是她父亲和陆谨言,她们想象中的笨蛋小钟没法过问经营的事,她只是用来写户籍的工具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