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
未竟之语,我跟乾爹都明白。
「你们别管,都去吃饭。」乾爹撑住地面,变换姿势站起来的速度有些迟缓,我蹲起来想扶他一把、却被他婉拒。
「爹地,我跟你去找爸吧?」我也站起来,随手将那张纸折起来放牛仔裤的后袋,看乾爹揉了好几下膝盖才能打直腿,我再次意识到当年那个又抱又背、能把三个孩子都揽在身上的强壮老爹真的老了,膝关节受不住猛然一跪带来的伤害了。
乾爹先是摆摆手,看着我这张据说跟爸年轻时颇为相似的脸看了好一会儿,才又点点头。
「好,你跟我去找。敏敏给淳若餵完饭,不要忘记给她吃感冒药,药袋就摆在左边的玻璃橱里,上面有服药说明。」
敏敏应了好,乾爹便领我出了家门,不做迟疑地往海边的方向速速行进,下頷绷紧的面容,有着七、八分的篤定。
(三)
老家离最近的海滩约是四、五公里远,农历年近,寒流频频,海风自然潮得冻骨。我把敏敏叮嚀我穿上的羽绒外套拉上拉鍊、扣起领扣,默默走在乾爹的身后。
「你,很久没去这边的海边了吧?」走了一阵子,乾爹似乎平静多了,注意力也能分给我一些。
我点点头,又想起他走我前头,这才出声:「嗯,有几年了。」
「你爸没有我,走不远。敏敏还小的时候,常常头烧耳热,他要独自带你跟你哥出门走走,十有八九都是来这。」
虽然乾爹说的不是问句,我倒是知道他的意思,接他话尾的又嗯了声。
「你爸有时想起你,就会一个人走到海边,沿着防波堤走到溪口(大型溪流入海处,堤防会断开),再走回来。」
溪口到家里,来回有将近十五公里的距离。我忍住回家骑车或开车来追的提议,随乾爹的视线抬眼四顾,整条路触目所及处除了稻田与几户零星的住家,只有我跟乾爹两个行人。
爸喜欢这样健行,溪口往返,小时候的我可没少走过。大哥跟我有回新年收到的礼物,就是计步器,是乾爹初二带全家回南投阿婆家,小阿姨连着压岁钱一起给的(范源进的小妹)。
还记得那年的第一次健行是週日,好像刚好是元宵节当天,那天下午我们兄弟俩特意把计步器绑上腿,一路上留意着自己的步距。回来后我俩各以自己平时的步距下去算,得出的距离相差不多,所以我不仅记得单程的距离,还记得那晚我特别特别的饿,乾爹煮的咸汤圆特别特别的好吃。
读大学时离开家,在外四年,除了回家,我再没吃过能比得上乾爹煮的家常料理。跟敏敏出去共筑爱巢,吃到敏敏那肖似乾爹的厨艺,我才体会到菜要好吃不是只要料好实在汤头好就好,掌厨的人佐出的爱心,也会让吃菜的人感受到里蕴的用心……
「……你的奖状,奖牌,奖盃。每一张,每一面,每一座,你爸都收得好好的。」越近海边,风就越大,乾爹的头发被拂得乱七八糟,没有补染的银白发根,根根毕现。
爸虽然比乾爹小几岁,可也快六十了。他的白发,说不定也有乾爹这么多了。
「我知道,你不喜欢听我囉嗦。可是我不说,你爸也不懂得说,你们父子俩的误会,只会越来越深。」乾爹应该是叹气了,只是呼得短,吁得浅,一出口就被风给捲走了。
「……爹地,我知道你的苦心;不过,就算我,真的跟刘家断绝关係,我也还是你的儿子。」
我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。乾爹听我这么一说,不走了,转过身来站在原处,绷起脸来定定望着我。
「我不是一时衝动,相信爸也不是。」还是惹乾爹伤心了,我黯然的低下头,手伸出来想学敏敏双手握着爸还是爹地的手掌、左右来回摇晃的那副撒娇样,却又不知该从哪个角度下手去牵。
「我要是不姓刘,很多问题,就不再是问题了。这个,爹地应该也清楚……」它妈的我是真想说得委婉一点的,偏偏我跟许多学理工的男人一样,拙于言词。
「你不姓刘,想姓什么?」乾爹的声音有怒气,是从牙缝挤出来的。
「我、我想跟、跟你姓。」乾爹为了领养敏敏,官方性别变更为第三性,已经与爸共结连理,我改跟他,问题不大。
我不敢提我改姓高,对爸对我来说才是最有利的,一是我非境外人士,随妻姓本就有困难,一是担心两老不懂我的顾忌,听不进我的解说,就这么被我给活活气死了。
「我有你大哥了,你再来跟我,你爸怎么办?」乾爹一向能忍,儘管他脖子上的筋都被我气浮了,还是试图跟我说理,要是爸,早一巴掌轰过来了。
「我会奉养你们终老的。」我举起手,做发誓状:「不管是养子,还是女婿,我都会尽我所能的,尽到我的责任。」
(四)
风声呼呼,刮过一旁枯竹甚多的防风林,发出的声音有些刺耳,好像有人一边嗤笑、一边在说<奇怪>……<奇怪>(註)……质疑我对乾爹说出的誓言。
(註:<奇怪>这两字是闽南语发音,音似giguai。)
「阿诚。」乾爹抬起手,我下意识的僵直身躯,却没有迎来另一位父亲的体罚。
「你这样,不能解决问题,只会让你爸更痛苦。」手落在我肩上,收紧的力道,有些嫌重:「有的事情是不能绕过去的。你已经成年了,你要学会为自己说过的话、做过的事,负起全责。」
「……」乾爹这一堵,将我堵得无话可说。
确实,生的请一边,养的恩情大过天。我被刘家人设计的事,再怎么说,被我伤的最重的都是这边的家人。乾爹没有跟着爸一起打我、责怪我,只是要我扛起全责,已算非常厚待我了。
「找到你爸以后,你跟你爸好好沟通一下,话要出口前,一定要多想想,不要总是这么衝动。」乾爹捏了捏我的肩骨,放开手转身继续走。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乾爹的精神似乎一下子萎顿很多,儘管身子板还挺得直直的,步伐仍然急又大,却给我撑得很勉强的感觉。
越是靠近海滨,柏油路的路况就越差,浅坑小洞不断,乾爹几次都差点被绊倒,我伸手过去,他却连搭一下我手肘都不肯。
乾爹显然生我的气了。于是,还想边走边解释的我只能把嘴闭得像受到惊扰的蚌壳,完全不敢与他攀谈。
走到溪口,没看见爸的身影,我跟乾爹下到满是石砾的海滩绕了一圈,把消波块下的洞隙都看了一遍,两人找得满身大汗的,才先后爬回堤防上。
「爹地……」不在这里,会在哪里?冬天的海边风沙大,我喊爸喊得嘴通喉咙,既乾又苦。
乾爹没有看我,绷紧下巴缓缓旋身,专注的视线又在四週搜了一大圈,然后微垂着脸,思索了好一会儿,拿出手机开始找电话,拨号。
「喂?我是306床,刘宋月妹的家属。请问刘宋月妹的小儿子有没有过去?……好。」用手指捏捏眉间,这是乾爹心烦时最常出现的动作。
「有?好的,谢谢谢谢,嗯,我马上就过去……是,他的心情不太好,请你帮我留住他……对,不要让他独自离开……有劳你们了,感恩。」
乾爹结束通话,没有招呼我就下了堤防,半走半跑的奔向来时路,大拇指还在按着手机的按键,按好放在耳边继续讲手机。
但凭乾爹第一通的说话内容,我已大概猜到爸在哪里了。我追上乾爹,问他需不需要叫车,他用没拿手机的那手对我比出不需要的手势,足下一刻未停。
就在他往地上栽的当下,我及时搂住他的腰,他的双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