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
反射性的撑在路面上,手机的塑胶背壳不禁磕,才这么一下就裂出一长缝。
没有抓手机的那手,掌根蹭掉了一块皮,汨汨流出混着透明组织液的血丝。
「爹地,停一下,我给你擦……」我掏出外套口袋里的面纸,乾爹却攘开我,站直身躯,继续大步疾行。
「爹地!」我侧着跨步追,想拉住那隻手,擦掉那些血。
「不用。」乾爹一再推开我,萧索的双眼,只望向前方。
我没辙了,直觉告诉我这种时候只有道歉,才能起效用。
「对不起,爹地对不起。我真的,真的,非常对不起。」
乾爹似乎关闭了听觉,我的一再道歉,他全然充耳不闻。
乾爹这样的反应,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。我知道他这样对我不完全是因为生气,更大的成份,是担心。
他现在,整副心思都牵掛在爸的身上。没让他看见爸毫发无伤的出现在他面前,他的心,得不到平静。
乾爹叫的车来得还算快,驾车的是老家邻居中、与乾爹交情算数一数二的一位阿叔。乾爹对外人,应对上一切正常,就是一路上鲜少回应我的话,连阿叔都嗅得出不对劲,一双眼除了看路况,还会时不时地在坐在副驾的乾爹与后座的我身上瞄过一眼。
车开过跨溪的省道大桥,开上不停上坡的乡间小路,大概开了十几分鐘,就在一家老人护理之家的门前停了下来。
「你们进去找人,我去停车。」看警卫走过来,阿叔连忙要我们下车。
乾爹朝阿叔点点头,打开车门一下子就窜进大厅去,动作俐落迅速得不像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家。
(五)
我赶紧跟了过去,乾爹正在大厅里的访客签到簿签名。警卫显然认识乾爹,将询问的眼神定在我身上:「这位是?」
「……刘老太太的孙子。」乾爹签好名,在亲属关係那写了<子>,手顿了下又接着写我的名字,备註上<孙>。
「是你跟刘先生的儿子?」
「……是。」乾爹应得很沉,没有丝毫骄傲,我是他跟爸的累赘,不值得炫耀。
「跟刘先生长得一样一样的,都是大帅哥喔。」警卫朝我点点头,我也頷首回礼。
上一回来这看奶奶是两年多前的事,那阵子她中风刚住进来,我陪家人来的频率不算低。眼前这位守门人不是之前那几个其中之一,就算是,我也隔这么久没来了,记性再好也不见得还能记得住我。
跟在乾爹三四步之后爬阶上到三楼,走到3之3的房门前,乾爹转身对我比出停止的手势。
「你先别进去。」吩咐完没等我回应,他便推门而入,将门当我的面再闔上。
自鼻长吐一息,我以左肩顶在门边的墙上,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回放这个下午、自我踏入家门后发生过的每个环节,心里牵掛着我那还在月子中的爱人。
还好敏敏一向细心又能干,应该能安顿好她自己跟两个孩子吧?想着想着,我将口袋里的那张纸掏出来,摊开,将爸写出的、大气且不潦草的每个字,细细地从头到尾看完一遍。
人说知子莫若父,爸虽然疼爱大哥小妹多过于我,看完后我还是得承认他确实是懂我的,没有十足十,也抓着了我七分的心思。
垂着眼,我又将爸给我的处分看了一遍。门这时开了,乾爹在我身后唤了声:「阿诚。」
我站直身躯,转头,望着一脸严肃的乾爹。
「你爸说,你要是还想当他的儿子,就进去。想认那边的刘家,或是改跟我,就不用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敏敏跟孩子留着,等满月后,你再来接回去。」
乾爹说的内容,跟爸给我的处分不同。我对着乾爹深吸一口气,张嘴欲言,又想到这也许是他老人家同父亲费心斡旋出来的结果,于是,我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。
敏敏在成为我的爱人之前,本来就是这个家的一员,这个家不愿接受的,是我。无论如何,我已经害双父的掌上明珠随我蒙尘,再连累她失去回家的立场,失去属于她的那份继承权,我还有什么资格,说我爱她?
「你可以考虑半小时,我们,在里面等你。」不知是看我迟迟做不了决定,还是掛心爸,乾爹等不了两分鐘,便打算将门再度闔上。
「我、我有话跟爸说。」我其实还没想好怎么说,但我直觉,绝不能让这扇门连着两次隔开我。
乾爹的视线定在我推阻门板的那隻手掌上,没看我的脸:「奶奶正在午睡,随时可能会醒来,你不要当她的面,跟你爸起衝突。」
我点头。
乾爹手一松,门上的压力不再。我等他走了两步才进到门里,顺手将门带上。
「……阿爸。」奶奶睡得很安详,爸就坐在她的床边,闭着眼,垂着头,颓着肩,看起来很消沉。
我只犹豫两秒鐘,就在爸的跟前跪下来。
「阿爸。」我抬起手,手指隔着袖子,轻轻搭在爸的右前肘。
爸睁开眼,一双瞳孔外围那圈带褐的墨绿,感觉萧瑟且寡欢。
「阿爸,我知影,你无法度原谅我。」我将话说得很慢,好让爸能一次就看清。
「不过,我欠你、欠爹地的养育之恩,不会因为我姓什么而改变。我同款会跟阿兄,做伙奉养你们终老,请你嗯通拒绝我……我们,还做一家人,好不好?」
爸伸出左掌,一把捏住我搭在他肘上的那几根手指,力道之大,疼得我不能保持面部的平静。
「振-,你,敏-敏-。」食指,中指,小指,爸一根,一根,伸直他右手的手指。
「长、度。功、能。都、不、一样。可-是,三个,都会、让、我痛。都-是,我、的、骨-肉!」许是声带不常用的关係,爸说话咬字还算清楚,但嗓音就过于低哑、声线过平且破碎。
「阿爸……」我没想到爸还肯对我说软话,安抚我,自体带出的温热水气一下子就蒙上了我的眼球。
「既然,你,选、择-跟我。这件、官司,我,来解-决。」爸摸了下我的头顶,嘴唇微抿,眼神看来很有决心,不容我辩驳。
「但是……」被半哄半骗写下的自白书,附有手印与签名。我不变更我跟爸的亲属关係,那边就会来争这边的财產,我只恨我醒悟得慢,如今就算一先五厘,我也不愿让那边拿到手。
爸摇头,又点头,我明白他的意思,心里同时涌现了好多话想对他说,却不知该如何开始。
(六)
祖父过世不到两年,染上赌博恶习的大伯就把祖產败光了。他看爸这边生意做得很不错,便拉着有心机的大哥偷偷来认我,在我唸那所私立但还算知名的大学期间,这对父子三天两头的买饭买水果、用柔情攻势到我住处特意拢络我,说话上总是有意无意的挑拨我跟两位父亲的感情,日子一久,我便难免被他俩洗了脑,开始忤逆我的一双养父。
三个孩子里,总是我被爸管得最严,年少轻狂的我不懂爸的用心,不懂他管我是希望我能克绍其裘,反而是三个里顶撞两老最多的,叛逆期最长的,确实也让他们有隙可乘。
从大一开始偶尔的翘课,到大二当舞棍,在舞厅、街头勾搭不良份子四处廝混,混得差点毕不了业……我在大四便瞒着两老,与同系同班的前妻到法院公证结婚,结婚证书上找大伯父子俩与酒肉朋友签名盖印章,毕业证书一到手我马上把前妻领回家,进爸的公司,从业务干起。
我做的一堆糊涂事,最让爸跟乾爹最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