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、亲蚕
妇人耳,都叫那女帝当庭打了板子,哀哀嘶叫着被抬了下去。此事了结,亲蚕之礼才算终于有所定夺。
三月末,春意已阑珊。女帝于京畿田郊率众臣及诸女眷行先农、亲蚕二礼。
其实二礼所谓奖励耕种,原该在春播之前,再晚也不应过了二月。此前皇帝没提这茬儿,众臣也只当是新帝稚嫩,处置朝政已足够费神,浑忘了这一出。可过后又被她提起,紧巴巴地挨着春日的韵脚续上祭祀,再联系上近日的风声,莫名倒有些刻意为之的挑事意味了。
赵成璧此前已斋戒三日,一身朝服大妆曳锦织金,天家尊贵不可逼视。其身前司礼、司仪二位大太监着一席大红猩猩毡的内官服,齐齐高声唱喏。
“国六神,见诸风伯、雨师、灵星、先农、社、稷。昔我华夏始祖伊耆氏,号为神农,其治下,卧则民居,起则于于,民知其母,不知其父,与麋鹿共处,耕而食,织而衣,无有相害之心,此至德之隆也。神农之教曰:士有当年而不耕者,则天下或受其饥矣;女有当年不绩者,则天下受其寒矣,故身亲耕,妻亲织,所以见致民利也。今上欲效先农之礼,奖励耕种,使春夏之所生,不伤不害,裨益国本。”
众臣及女眷皆跪地叩首:“吾皇圣明,泽陂黎民,天下之幸!”
虽如此说着,但总有几位心里不甚顺畅。那“民知其母,不知其父”的话十分古怪,与奖励耕种有何关系?也不知女帝翻了几日的古籍才寻出。为着侧证自己牝鸡司晨的合理性,竟连先神伊耆氏都搬了出来,果然是稚龄妇人,心眼刁钻。
赵成璧立于高台之上,帝王衮冕满绣九章金龙,不动不移。待太监将祝祷辞念完后,方一挥手,淡淡道:“众卿平身。”
“谢圣上!”
“去岁中秋,朕授命于皇考。俭以凉德,缵承大统,肩负社稷。意与天下更新,用还祖宗之旧。然虏猖寇起,夫西洲乃我之属夷,以我全盛之天下,文武之多人,何敢逆我颜行?征伐未已,而国帑匮绌,朕中夜思惟,业已不胜愧愤。今坛于田,非仅祀先农,乃共祭我大胤儿郎也。”
女帝言罢,取来一壶浊酒,亲饮下一杯,而后尽泻于地,躬身三拜。
“臣等当同祭之。”
众臣皆再三叩首。后宫诸人中也有一位俯身而拜,眸中星火如炬,正是容珩。
先农礼毕,便至亲蚕。
新上任的秦君仪今日被侍者格外精心打扮过,虽不似妃嫔那般满头钗环,但也少不得左三层右三层地套上礼服制式,满打满算足有二三十斤,整个人便如困在华丽的金笼之中,不敢稍动。
赵成璧回眸,见他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,心知这小子许是怯了场,便伸出玉手把他的大掌一拉,轻拍了他两下温声道:“徵羽莫怕,朕陪着你。”
秦徵羽怔怔地看着她,轻点了点头。
这等鹣鲽情深之景,瞧在某些人眼中便是大煞风景了。赵元韫幽漠淡远地盯住他二人,不自觉将手中一枚扁长之物捻得紧紧。
身侧暗卫伪装做寻常仆从,此刻传音入密道:“王爷,此时发动恐有些不妙。”
赵元韫微微摇头。
女帝生得貌美,人也聪慧,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。连他也是撇去诸多情愫后才想明白一事。
由碧霞宫那边的传话看来,秦徵羽的身份,赵成璧恐怕已然心知肚明。幸而那毒丸还未暴露,抬举秦徵羽陪祀亲蚕是赵成璧在放长线钓大鱼。他赵元韫自是不愿吞下这毒饵,也不知谁人有此荣幸,落入女帝罟中?
至于秦徵羽……
这小小暗卫,原是看中他背影肖似那一位,故而花了大力气调养后送入宫中。如今尚未成事,却早早将一颗心丢在了那负心人的身上,已不中用了。
赵元韫从不相信赵成璧会真心爱慕除容珩以外的任何人,即便是自己,也不例外。可当那女人打定主意要哄着谁时,却又总摆出一副实心实意的态度,用自己的娇艳蛊惑着对方,天生尤物,收放自如。真对着她时,难免会有一些遐想,只觉她果真是爱着自己的。
故而那秦徵羽,若不是天生的风流种子,便是此刻已然背叛了他,成为女帝座下伥鬼了。
帝与陪祀君侍同祭先蚕神西陵氏,行六肃、三跪、三拜之礼。内官们数日前已备好了蚕子,如今正养得白白胖胖,赵成璧小心地捏了一只放入手心,抬眼瞧了瞧身边人,笑道:“徵羽,它真像你。”
秦徵羽愕然回望,“陛下此言何意?”
成璧轻抚着那蚕绵软如绸的表皮,眯着眼儿笑,“当然是,作茧自缚咯。”
秦徵羽便又垂下头去,不做声了。
其实成璧真有一句未曾出口。她原是觉着这蚕儿白嫩可爱,又乖巧又安静,就如秦徵羽一般,看了就让人想要欺负。然现下终归是祭礼当中,万一说得他恼了,拔剑行刺自己可怎么好?
成璧将那蚕捧至他面前,“伸手。”
秦徵羽乖乖伸出双手,抿唇看她,“臣侍粗心,不知能否照料好御蚕……”
“总要试试才知。”
秦徵羽接下御蚕,小心翼翼地从金盘中取了几片桑叶递到它嘴边,见那虫儿张嘴啃食,不一会儿便将叶片啃出一溜不规则的齿印,喜得抬首望向成璧,随即便是一呆。
女帝正站在一旁垂眸看他,眼中别无他物,满载着温如春水的情意。暮春原野柳亸莺娇,皆莫及她眸色缱绻,一见断人肠。
他慌忙转开视线,听见耳畔鼓噪如雷,是自己混乱的心跳。
“秦君仪,朕待你不薄。”
“陛下晋了臣侍的位份,又寻了千牛备身那样的好人家,待臣侍恩同再造……”
“徵羽怎么这样说话,好生见外。”赵成璧轻笑着偏了偏脑袋,“朕以为朕与秦卿之间,是有情谊的。”
秦徵羽眼波轻颤,避着她不敢言语。
“朕其实有一事想向秦卿讨教。”
“陛下请讲……”
“若朕眼前遭逢大难,你能为朕做到哪一步?”
这厢女帝与秦君仪喁喁私语,像极了一对儿交颈鸳鸯。沉宴远远地看着女帝笑如春山,神情逐渐黯淡下来,袖中的手指拧成了一团。
不过沉宴也知,他难心,有一个人定然比他更加难心。他侧目瞥了下身后的容珩,见那人虽面无表情,眼神却始终浇注在一个点上,心气不由得一顺。
容珩原是先帝亲指的皇女正夫。先农也好,亲蚕也罢,女帝身侧的那个位置,原本就该是属于他的,雷打不动。容太傅为人光风霁月不惹尘埃,如今却被低贱之人横刀夺爱,不知此刻心内作何感想?
容珩被禁足于未央宫,原本无缘观礼,今日来此,还是沉宴在女帝为他换药时特特求的恩典。沉宴也说不出自己是何居心,不过当他亲见了容珩,同他说出女帝晋位秦君仪及亲蚕人选时,他望见容更衣面上那如霜打雷劈似的惊愕神情,心里真如痛饮了一宿琼浆仙酿,开怀不已。
一贯孤高自许的太傅,竟也会因女帝宠信旁人而惊惶失措么?
若容珩也是俗人一个,那么在把他拉下神坛之后,自己的机会,是不是就更多了些?
沉宴怅然笑叹。原先他憎恶着自己与容珩的相像,如今却不免暗自庆幸了几分。成璧所需者,不过是裨补容珩的缺漏,如今自己已再无后顾之忧,待秦君仪此事过后,女帝应也会想到自己几分吧?
后背的鞭伤好得太快了些,需得想一个办法……
而容珩只是将自己藏在诸人身影之中,漠漠地站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