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-5
”
佛剑看他一眼,敛起眉目。他眼前这位道教的高徒绝对比他更熟悉人间,如此相问,恐怕揶揄的意味更重。于是只眼观鼻鼻观心,轻念一声“阿弥陀佛”。
年轻的僧人平和沉静,眉心一点灵慧,令人心生敬慕,不可亵渎。
剑子随性洒脱惯了,反而有些无措。他站在佛剑身边,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,不知道自己同他开的玩笑会否引起出家人的薄怒。
彼时的剑子仙迹,还未修得后来的厚脸皮,脸上的小小忐忑在佛剑面前一览无余。
佛剑默然,在心底微笑,而后为他引路。
“随我来吧。”
“诶·……?”
剑子抓着湿漉漉的衣摆愣在原地,见佛剑走得远了,才加快了步子赶上去。
“咱们这是去哪儿啊?”
佛剑等他跟过来,才领着他往前走。
“去藏经阁。”
剑子立时顿住了脚步。
“怎么了?”
佛尊先前特意交代过,让佛剑带领道尊高徒去研习古籍经典,如今看来,这位客人并不算领情。
剑子连连摆手,飞快地退后两步。
“我一早便去过了,里头的经书堆得像山一样高!灯火不明,又昏又暗,看了一会儿眼睛就发痛了,这才出来看看青山绿水,养一养神。”
说着,他也学着佛剑的样子闭目合掌,十分虔诚地念了一声“阿弥陀佛”。
“佛祖那么好心,一定会怜惜世人的悲苦。”
剑子正经起来确有几分仙风道骨,然而调皮的本性还是掩不住。他偷偷掀开一只眼睛,偷瞄佛剑的脸色。
神态非常之生动。
佛剑仍是看着他,想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。
“难得有一方好山好水,要是不能欣赏,岂不是莫大的遗憾。”
“佛剑好友,就别带我去藏经阁了吧……”
见佛剑不答,剑子忙替他推掉责任。
“你不用担心怎么跟我师父交代啦,那老···咳···我师父最好说话不过了。”
“他倒是跑得快,把我一个人丢在佛尊这儿。也是佛尊道行深,要换了我,”他对着佛剑暗暗亮了下袖子里的拳头,“我就……”
“咳……”
佛剑清了清嗓子,阻止他冒出更多莫名其妙的话来。虽是初识,但他对剑子仙迹的性格已颇为了解。无论如何,身在佛门清净地,还是少些妄语,多些修行。
剑子自认已与佛剑达成了共识,便走到佛剑身边。他拉着佛剑的胳膊绕了个半圆,硬生生转了方向,把佛剑往后山上推。
“佛剑好友,如今我们也算是相识一场,既有机会,何不及时增进下友情呢。正所谓与人以实,虽疏必密。剑子早已拿出诚意,佛剑好友又怎可无动于衷?”
“总而言之,做我剑子仙迹的朋友,绝对是天下间最不容错过的乐事。”
“至于佛家典籍……咳咳,咱们还有的是时间。”
佛剑任他牵拉向前。
剑子似乎是爱说话的性子,一路喋喋不休。
“听说西山古寺风景极美,尤其是满月之时,风光无限。一人赏月难免寂寞,我正发愁呢。谁知佛剑好友,竟恰逢其时地出现。”
说到一半,剑子还傻乎乎地乐了起来。
“早就闻名西山清茶的香气,想来听过梵音的茶叶一定不同凡响。眼下正有机会,佛剑好友,我们则能错过这难得的机遇?”
恐怕前面的话都是为了这一句铺垫吧。
佛剑如此想道。
不过这也无妨。剑子仙迹不是出家人,无须受戒,会有口腹之欲也实属平常。佛剑从小长在佛门,受戒持善,对人世浮华不甚在意,自然也不曾注意过茶水的甘澈。如果它真如剑子所言一般不同凡响,那这些年来,他便有些辜负它的价值了。
若是能被真正懂茶的人所欣赏,那才是它的缘吧。
佛剑点了头,应了邀约。他领着剑子穿过清幽的竹林,踏上一条蜿蜒的小路。
一切因缘,自有定数。
那年下了一场很大的雪。
剑子把手笼在袖子里,抱着一杯茶坐在窗前。大雪压弯梅枝,虬结的枝条撑不住重量,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。
窗外一片白亮的雪光,透过窗纸,在桌前映下淡淡的光亮。信纸被照得透明,连带着墨色也模糊。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,不过是剑子他师父的疏疏几言。这老头仗着白眉长须,自认年事已高,懒得跨大半个苦境来寻他。适逢寒冬,索性去北岭看雪,一直要到开春雪融才回来。
这意味着剑子得继续呆在佛尊这里,独自捱过一个无聊的冬季。
“唉呀……”
他小声抱怨一句。
佛门一切从简,香火虽然旺盛,但都未用在寺庙本身。他所住的禅房还好。佛门弟子居住的廊院简直是四处串风,都不知四面的墙壁是真实还是虚物。这般天寒地冻,众僧也只穿一件单衣,说是什么修心炼体,砥砺心智。真不知在折磨身体,还是上赶着要患一场风寒。他们道门可没有这般苦修的道理。
尤其是佛剑。
他们两人见的次数虽不多,但剑子早已摸清了他的作息,每日早课晚课时总能见上一面,闲聊两三句。然而入冬以来,佛剑便没了踪影。剑子在他房里寻不到,藏经阁里又呆得闷,便在路边折了几叶枯草,编了几个蚂蚱去找守门的沙弥套话,这才知道佛剑又去修行了。
怎么说呢,佛剑如果不是在修行,那就是在修行的路上。
啧啧,辛苦极了。
剑子从树上摘了个苹果,用衣袖扫掉上头的雪,放在嘴边啃了一口。
“嘶——”
这还真是够冷的,冻得他腮帮子都快掉下来了。剑子龇牙咧嘴地吃完,几乎没尝出味道。
囫囵吞了下去,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牙关的寒颤。他赶紧抬手揉了揉,确定自己的脸还好端端的,没发生什么冻掉块肉的惨案。
剑子拿着那半个苹果,走出树林,扑面便是一阵冷风。原来雪还未停,整座佛山都成了白茫茫的雾海,飞雪连绵,落入山谷,像是要将那处凹陷给填平一般。他凝神看着眼前雪景,又咬了一口冻透的苹果,照例被冰得浑身哆嗦,却不忍移开视线。
一个念头忽而滑过他的脑海。剑子眯细了眼,认真端详了一番手里的苹果。它实在红得很伪装,内里又冰冻得过分。他决意要让佛剑也被冰一回,否则一天天水波不惊的,连表情也甚少,真怕他还未修成就已经不会笑了。
于是半途又折回去,挑了个大红苹果揣在怀里。从此万事俱备,只差找到佛剑。
大雪封山,佛剑大抵就在这山中的某处,他只管往极冷极高极静的地方去寻,一定可以找到。剑子也不知从哪里生出莫名其妙的底气,头脑发热,拔足就往山上攀去,反正四野皆是白雪,他便当自己是同师父老人家一起在北岭看雪好了。
剑子天赋异禀,修为高深,与同辈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语。虽是大雪扑身,他仍是身姿不变,步若疾云。不过片刻,峻峭险峰已到了尽头。剑子翻身登顶,便见一颗常青老松立在悬崖处,似在相迎。
风刮得猛烈,他快睁不开眼,心想着佛剑应该没有在悬崖被风吹的嗜好,还是换个方向比较好。
刚巧看见山坡背风处长着颗无心银杏,也不知道有多少年,只觉它通直高大,即便落光了叶子,勉强也可遮雪。